不知过了多久，萧见信在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中苏醒。他摔在一片厚厚的腐烂落叶和软泥中，浑身无处不痛。他咳出呛入的泥土，迷茫地望着澄澈的天空。
很快，记忆重新回到脑中。
山豹、野兽、滑坡、坠落……还有……小武！
“咳……咳咳……小武？！”他哑声呼喊。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恐惧让萧见信头皮一紧。
直到，他听到一丝细微的呼吸声。
萧见信强忍着疼痛，连滚爬爬地挪过去，借着星光，看到小武就躺在附近湿冷的岩石边。看到小武的一瞬间，萧见信呼吸一滞。
情况糟透了。
他的一条腿腿骨已经外露，明显是摔落时猛烈的撞击所致。更严重的是，他的额头和侧腹有大片的擦伤和血迹，可能是翻滚中被尖锐石块所伤，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
而因为坠落时小武紧紧抱着他的缘故，萧见信并没有受到重伤。
萧见信的心沉入谷底，冷汗浸透了头发。他快速检查小武的伤势，还有残留的物品，发现小武的医疗包在坠落中已不知去向，通讯器也已经粉碎。
为了轻便行动，萧见信则是早已丢下了医疗包。
萧见信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眩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星光吝啬，仅能勾勒出小武身形的模糊轮廓，以及那刺眼的白——从破碎裤管中支棱出来的腿骨。
过于严重的摔伤会导致脏器丢失，最多存活五分钟就死亡了。
他紧张地凑近检查。额头的伤口不大但很深，血已半凝。侧腹的擦伤面积大，皮肉翻卷，仍在缓慢渗血，但幸运的是，没有看见脏器暴露。
最要命还是一条树枝刺穿了他的肺部，似乎没有伤到要害部位，还有那条腿——开放性骨折，断骨尖端刺破皮肤暴露在外，周围组织严重挫伤肿胀，这里是失血的重要点。
野外失血非常容易要人命，必须立刻止血。
他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相对完好的里衣下摆，布料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所幸他在这两周里的医疗课程认真学习过，能用三角巾包出漂亮又实用的形状。
在处理伤口前，萧见信率先擦干了所有可能接触到小武的血液。
他仔细处理着腹部，小心翼翼地绕开肺部，用尽量干净的布片叠成厚垫，压在伤口上，再用撕成长条的布条紧紧缠绕固定。接着是额头，同样的方式包扎。
做完这些萧见信已汗流浃背，自己的各处擦伤和摔伤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轮到断腿时，萧见信的手停顿了。血腥味萦绕鼻端，小武仍昏迷不醒，他不敢下手。任何不当移动都可能造成二次伤害，加剧出血或损伤神经血管。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自己身上的鲜血。
是的，他还有异能可以用，但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他无法控制异能的走向，异能会无条件地优先治愈最为严重的伤口。
而以前骨折脱臼时，他早有经验——如果不将骨头固定好，异能只会顺着骨骼的方向增生血肉，直到伤口处重新链接，直到形成了一条……
完整、却畸形的新肢体。
除非折断新肢体，锯断增生的骨骼，引导骨肉重新痊愈。
这之后的处理，引发的后果……
他用颤抖的手指，尝试着捡起两根相对笔直、手腕粗细的断枝，用匕首削去毛刺，又撕下更多布条。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轻柔地将小武的伤腿摆放到相对自然的位置，还没摆正……
“噗——”
更多的鲜血从断口涌了出来。
萧见信心脏紧缩，四肢发寒，不敢再动。
即使如此，小武也没有醒来。
萧见信收回满是鲜血的手，无措地抬起头，有没有人在附近？
“有没有人！救命！！”
毫无回应。
萧见信不知道队伍找到他们究竟要花多久，但小武的情况已经不容多等。
他开始摸索两人身上残留的物品，最好有干净的水，但所有东西几乎都在掉落过程中丢了。
他们跌落的是一处山体滑坡形成的陡坡底部，堆积着厚厚的烂泥和枯叶，上方是近乎垂直的、黑黢黢的土石断面，爬回去绝无可能。周围是密林，影影绰绰，不知藏着什么。夜晚的寒气正透过湿透的衣服渗入骨髓。
他不可能拖着小武行动。但如果他先去寻找活人，说不定能带着人来救援小武。
可他离开的时间内，满身血腥气的小武会不会被野兽吃掉？
萧见信撑在地上，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走，还是留？
冷汗滴落在地表，细微的疼痛此刻明显起来，吞噬着他的身躯和神经。
他当然会选择最利于自己存活的那个选项。但是视线扫过那为了保护他伤痕累累的残躯，那惨白不再微笑的脸庞，萧见信不自觉咬紧了牙，指尖颤抖。
此刻，一个冷静到极致、此刻却如同天籁的声音居然在耳边响起了：
“萧见信？听到了吗？报告你们的状态和位置。”
秦奉先！
他的通讯器没有摔碎，此刻指示灯居然亮了起来。
“我在！”萧见信声音嘶哑急迫，仿佛抓紧了什么，“小武重伤，失血严重，左腿开放性骨折，肺部还有树枝贯穿伤。”
秦奉先那边立刻道：“能判断你们在什么位置吗？我们已经展开救援，先确保你们的安全。”
萧见信观察着周围，都是茂密的植被，两人躺在这里，几乎和植被融为一体了，不靠近完全看不见的。
萧见信用力闭眼，再睁开时，流浪时期磨炼出的野外本能苏醒。他依据上山路线、下滑速度，仰头找到北斗，迅速判断：“大概在红方阵旗东南30到60度方向。找到山豹尸体，我们就在附近的滑坡底部。”
“好，现在，我要你保证小武的生命体征，能做到吗？”
萧见信吞咽了一下：“有点糟糕，一根树枝刺穿了他的肺部，我不能移动他，也没有医疗条件……”
听到那略微颤抖的声音，秦奉先立刻明白他在害怕。
“冷静下来，听着，常规急救是清洗、复位、固定。你现在没有条件。但你有其他选择——用你的异能。”
萧见信指尖一颤。努力维持冷静，声音却仍微微泄出一丝颤抖：
“我控制不住……它只会往最严重的伤口钻，骨头没对齐，会长歪……”
萧见信的手臂也受伤了，异能正缓慢发挥作用，煎熬的痛苦吞噬他的理智，让本就疲惫的身体，很想就这么倒下去睡一觉。
但，鼻尖的血腥味萦绕不去，小武惨白着脸，气若游丝地躺在面前。
“感受它，”此刻，秦奉先的声音低沉而具有穿透力，“我教过你的。”
萧见信怔住了。
“不要被异能带着走，现在你是主人。想象你是医生，缝合线只沿着肌肉血管的纹理走，从伤口边缘开始一点点向内收拢。如果感觉到能量不受控制地要往骨头里钻，你就强行把它拉回来。听好了，萧见信……”
秦奉先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一把拽住了萧见信颤抖着的心脏。
萧见信屏住呼吸，倾听着秦奉先的话语，他蓦然发觉，秦奉先从未如此温柔过……
他道：
“你能做到，就跟训练场上一样。”
萧见信紧紧咬着牙，闭上了双眼，先深深地呼吸了几个来回，而后伸手，尝试着先喂了小武一小口鲜血。
他将颤抖的手再次虚悬在小武腿上狰狞的伤口上方，努力去感知体内那团微弱却存在的暖意。
唯独两人在线的频道内，一时间也只剩下了两道紧张的呼吸。
萧见信咬着牙，尝试按照秦奉先的比喻去引导。起初几次，微弱的金光刚一浮现，就果然不由自主地想要渗入骨骼，他赶紧在精神上“拉拽”，如同驾驭一匹不听话的小马。
但几次失败的尝试让他精神更加疲惫，眼前发黑。
紧接着，几乎绝望的萧见信发现，他的异能没有发挥作用。
既没有去凝固血液，也没有去增生骨骼。
异能安安静静的毫无波澜，这只不听话的小马驹，竟真的被他想象的那只大手牢牢握住了。
有用！
萧见信调整着呼吸，再次尝试。这一次，当他感觉到暖流涌向指尖时，拼命构想着那细微的丝线。
终于。
那一缕微光颤巍巍，如同最细腻的金色沙粒，缓缓游走于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肤上，光芒过处，皮肤组织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蠕动、收口……
“血止住了！”萧见信惊喜无比。
这只是他兴奋至极而下意识说出口的话语，秦奉先那边居然立刻回应了他，并且没有一丝意外：
“稳住，不要分心。”
“好…”萧见信立刻闭嘴，继续给小武那可怖的贯穿伤施加异能。
随着时间推移，小武腿部那开放性创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从外缘开始逐渐收拢，暴露的骨骼被新生的肉芽组织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虽然远远谈不上愈合，但出血基本停止，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并且减少了污染的临时性包裹状态。
确定小武身上不再出血，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好了，除了贯穿伤和骨折，都愈合了……”
萧见信既兴奋又迷茫。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能够操控自己的异能了。
在秦奉先的指导下。
“好，”秦奉先立刻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稳，喘息略微稍快了些，“你的伤呢？”
“我没——咳咳咳！”话未说完，萧见信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剧烈的疼痛从后腰炸开，直冲太阳穴，让他再也无法抑制体内那疼痛，逼出了呻吟：
“呃……”
“萧见信？”
频道骤静。
“萧见信！？”秦奉先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还在吗？萧见信！回答——”
“嗬……”一声微弱至极的喘息，气若游丝，“没事……刚刚，有点疼……”
萧见信低头瞧了一眼，后腰那道被划开的、深可见骨的口子正在流血。方才精神全在小武身上，作用于自身的异能完全停滞，失血导致他短暂休克了一瞬。
这个伤口他在治愈小武的时候就发现了。
秦奉先咬牙，疯狂往他们下山的路线赶去，他已经远远甩开了后方搜寻的队友们一大截，视线疯狂在逐渐变黑的丛林间转动。
即使运动得如此剧烈，他的声音仍然稳定，在通讯器中，只是留有一丝微弱的滞涩：
“坚持住…我很快就到——”
这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萧见信恍惚了一瞬。是错觉吗？秦奉先他……好温柔。这是头一回面对如此温柔的秦奉先，让萧见信以为自己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
萧见信仰看着星际，耳边不断传来着野兽的吼叫，内心正思忖着，到底是秦奉先先来，还是野兽先来？
或者秦奉先根本不会来……不，他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
但是，能坚持吗？
萧见信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间剧烈的疼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刚才那番精细到极致的操控，榨干了他仅存的精神力和能量，此刻太阳穴如同被铁锥反复凿击，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止。
萧见信看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指尖，那上面沾着小武和自己的血。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但小武救了他，他也得救小武。
血液仍然在流逝，腹内空空如也，他能感受到身体挽留不住温热的血液，逐渐冰凉。他的一切生机都因为刚刚那场治愈，过渡给了小武。
“收到……秦队，”萧见信保存力气，轻声道，“但，请在…二十分钟内，赶到……我快撑不住了……”
“坚持住，”通讯器内又传出了电流干扰的声音，这时秦奉先的喘息声已经无比明显，他似乎是想安抚一下伤员，但那张嘴里永远只会干巴巴、显得冷硬的命令般的话语：“一定要坚持住。”
“我尽量…秦队…”萧见信眼前开始发黑，冒出越来越多的星星。
秦奉先紧闭嘴唇，盯着前方那血液新鲜的山豹尸体，目光锐利地搜索，听到耳机里传出的越发虚弱的呼吸声，他立刻转身寻找人的痕迹，快速沿着小武当初的路线一路奔走，直到发现了那个有缺口的滑坡。
毫不犹豫，他猛地往下一跃——
草叶在连续的击打中震颤不停，似乎有什么东西猛烈穿梭了过去。
哗啦作响，由远及近。
直到，萧见信听见那个声音，同时从耳机和近在咫尺的黑暗中传来，带着喘息，重重落在他耳边：
“别死在这里，萧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