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信步入训练场时,立刻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凑了过来。尽管没有一双眼睛敢真正转过来。
士兵们身姿笔挺,直视前方,余光却死死锁住那个忽然闯入的陌生身影。站在队伍前方的秦奉先早已察觉两道脚步声靠近,但他并未回头。
听见周野那熟悉的憨笑由远及近,他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你很闲?”秦奉先侧过脸,视线射向周野时掠过萧见信,停顿片刻,问,“当起带路人了?”
周野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解释:“别急啊老秦,是金秀雅让我带他来的。”
听到金秀雅的名字,秦奉先的视线这才缓缓落定在萧见信身上,在对方衣物未能完全遮掩的脖颈处停留了一瞬,微微皱眉。
萧见信唇瓣微启,话还未出口,便被秦奉先冷硬的侧脸打断。
“训练期间,不接待,下训再说。”
说完,他再不看萧见信错愕的神情,骤然扬声,呵斥如雷声覆盖全场:“站好!眼睛盯哪儿了?一松懈,魂就散了!”
士兵们脊背一凛,所有游离的余光瞬间收束,死死盯着前排人的后脑勺。
周野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身招呼:“走吧,先回去。等他……”
“秦队。”
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安静而宽敞的训练场。
萧见信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而掷地有声:
“我的体检报告已经全部通过,现正式申请入队,请批准。”
那清透的、又掺着奇妙沙哑的声线,在训练场内异常清晰地回荡开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下一秒,秦奉先却没有反应,紧盯着竖起耳朵的士兵们,喝令震荡了整个训练场:
“全体都有——五分钟后,负重越野十公里!最后十名,加练障碍穿越!”
士兵们内心哀嚎一片,但不敢有丝毫异议,齐声吼道:“是!”
秦奉先这才看向萧见信,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他,似乎在审视些什么。
“你,”他抬了抬下巴,“跟着一起。”
“等等,老秦。”周野忍不住开口,他想起早上陪萧见信去取的体检报告,声带恢复是没问题,可一开始就要跟上秦奉先这支精锐队伍的强度……
“他不是大病初愈吗,这身体怕是……”
周野还没说完,就见萧见信径直走向了士兵们,没有半分迟疑。瞧见萧见信的眼神,周野自觉闭上了嘴巴,拍拍秦奉先的肩,小声道:
“…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秦奉先没搭理他,只对萧见信丢下指令:“领装备。站最后一列,末尾。”
沉重的负重包压上肩背时,萧见信清瘦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他抿紧唇,稳住呼吸,沉默地走向那条已经列队的长龙末尾。
烈日灼烤着沙土地,他的身影在一群高大健硕的士兵间,显得如此单薄。
秦奉先望着他融入队列的侧影,皱起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半个小时后。
周野蹭到秦奉先身边,用下巴点了点队伍最尾端那个越来越迟缓的身影,语气里是真切的担忧:
“喂,不会出事吧?我感觉他快不行了。”
随着周野的话语,落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变得格外显眼。
远处,萧见信正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汗水早已浸透常服,紧紧黏在身上。沉重的背包像座山,将他的肩背压得深深弯下去,怎么也无法直起身,脖颈因用力而绷出脆弱的筋络。
“嗬、嗬……嗬……”
每呼吸一口,萧见信都感觉自己的肺叶在哀嚎。
关节、肌肉、神经元,每一个地方都在咯咯作响。
视线随着不稳的步伐晃晃悠悠,余光只能看见身边不断掠过的已经超过他的步履稳健士兵们。
好……重……还有多久?一公里?两公里?
黄昏的光芒在地上映出他扭曲的影子,汗水从脸颊旁滑落,他甚至没有力气抬手擦去,任由汗水顺着脖颈流淌。
退出吧。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嘶哑地劝说。
就靠萧景不行吗?何必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不行。
萧见信猛地咬住下唇,尖锐的刺痛拉回一丝清明。他甩开淌进眼里的汗水,用尽力气重新绷直腰杆,有意识地模仿着前方士兵们规律的步伐节奏,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谁都不能依靠。
他得自己站起来,亲手把旦增带回来。
几个超过他的士兵忍不住慢下脚步,回头投来鼓励的眼神,低声喊了句:“兄弟,顶住!加油啊!”
萧见信抬头,想冲他们笑一笑,却虚弱地连脸部肌肉都扯不动。
太累了……这样下去,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秦奉先……你真够可恶的。
他悲观地想着。
结果下一秒——
“萧见信!”
洪亮的声音穿透燥热的空气,炸响在他耳边。
“出列!”
萧见信呆滞地又往前跑了几步,见前面的士兵们立刻挺直腰背,一溜烟从他周围跑了,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场边的秦奉先。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才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场边。
周野立刻卸下他的负重包,递过来一瓶水,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发紫的嘴唇,眉头紧锁:“还能撑吗?要不要吸点氧?”
萧见信摇摇头,接过水,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瓶身。他勉强拧开,小口吞咽着。
清凉的水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轻松。
擦了擦下巴滚落的汗水,萧见信顶着充血的脸看向秦奉先。
而后者脸上,既没有赞许,也没有斥责,依然是用审视的目光扫视着萧见信——从他颤抖的小腿、湿透的衣襟,到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充血的双眼。
邪佻的弧度,却有着坚定的眼神,格格不入的神情。
正打量着,对方主动说话了。
“报告…秦队……”萧见信尽量站直,大喘了口气,继续说,“十公里……我……”
“你跑了三公里不到,”秦奉先打断他,语气冷静地陈述着事实,“用时三十二分钟,不仅没达到标准配速,还被套了两圈。”
训练场上的队伍已经远去,只余飞扬的尘土。
萧见信微微低头,嘴唇紧抿,握着水瓶的指节泛白。
周野看看萧见信,又看看秦奉先,试探性插话:“他刚恢复,情有可原嘛……”
秦奉先看向周野,“下午你连续训了他们四个小时,我才把负重减到十公斤。战场上,有刚恢复这个说法吗?”
说话间,身后一个士兵正好慢步过来,在不远处敬了个礼,大声道:
“报告,我已完成,请指示!”
负重十公里,十圈,精锐部队的士兵只需要三十五分钟,并且,还是在上下午都有训练的情况下。
周野挥挥手,示意自己不说话了,一屁股坐在了旁边。
秦奉先道:“去旁边休息,待命。”
“是!”那士兵飞快离开了。
一直沉默的萧见信抬起头来,汗水还在因为散发的热量而凝聚,滑过眼角,带过一丝刺痛感。他眯着双眼,盯着黄昏下背手站立的秦奉先:
“报告,我还能走。”
秦奉先的眉梢动了一下。
“为什么?”他突然问,问题没头没尾。
萧见信愣了。
“为什么主动来我这里?”秦奉先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这具看似脆弱的躯体,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萧见信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攥起来。
他该怎么回答?
因为金秀雅告诉了我一切,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因为我想故意接近你,利用你的能力和权力?
训练场边一时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士兵们的脚步声。
萧见信的胸腔剧烈起伏,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
“……”
沉默了片刻,萧见信忽然将没喝完的水瓶放在地上,然后,在周野惊讶的目光中,重新接过那个沉重的、刚才几乎将他压垮的负重包。
背带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他的身体又是一晃,但他立刻咬牙站稳,腰背挺得笔直——尽管那挺直还带着细微的战栗,一眼便能看出他在强撑。
他转身前,直直盯着秦奉先:
“秦队,请指示!”
秦奉先久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远处士兵们的身影开始重新出现在训练场边缘。
十公里越野接近尾声。
就在周野以为秦奉先会再次冷硬拒绝时,秦奉先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冷肃:
“负重包放下。去那边障碍场,从最低矮的网墙开始,匍匐前进,往返十次。结束后,周野你带他去医疗站做全面评估。”
他顿了顿,补充道,“评估报告明天早上放我桌上。”
周野看见这瘦弱男人明显地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放下了负重包,奔向了障碍场。
周野都想抹一把额头不存在的汗了,“你说我狠,我训的是老兵,但你对一个新兵这么恐怖干啥呢?他明天胳膊腿还能听使唤吗?”
秦奉先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低矮网墙下艰难蠕动的身影。夕阳西下,给那个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挣扎着的清晰轮廓。
周野在秦奉先耳边嘀咕着: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想把他收进队里当随行军医。所以金秀雅联系我说她治好人家了,我立马就高高兴兴给你送过来了,结果你搞这么猛?下马威啊?人跑了怎么办?”
“老秦?”没有得到回应,周野试探着叫了一声,“你到底是要收他还是不要?”
秦奉先收回目光,脸上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他朝着集结回来的士兵队伍走去,只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随风飘进周野耳朵里:
“他得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