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着身边这位如临大敌的小尼姑,感觉有些好笑。
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
“辩机大师,稍安勿躁。本官给你纠正一下发音。”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教蒙学童子的语气,字正腔圆地说道:“是‘沙(shā)僧(sēng)’,平舌音,不是‘杀(shā)生(shēng)’,翘舌音。虽然听起来是像,但一个代表了佛门弟子,一个代表了要去菜市场买活鱼,意境上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觉得自己的比喻十分精妙。
在他看来,辩机这副惊恐的模样,多半是最近念经念得太多,舌头打了结,自己吓自己。
你看她,脸都白了,平日里稳如磐石、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佛子殿下,此刻竟因为一个读音问题,紧张得连膝上的白玉念珠都捏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这得是多大的心理压力。
然而,辩机并没有因为云逍的“科普”而放松下来。
她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用一种看史前生物的眼神看着云逍,那眼神里混杂着惊愕、不解,以及一丝“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怜悯。
“云施主,我没有念错。”辩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是‘杀生’二字。诛杀生灵的杀生。”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提起这个名字,就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杀生大人,乃我西域佛国四位至高之一,法号悟净,镇守西天,以杀证道。他……他最好杀戮。”
云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
悟净?
这个法号倒是对上了。
可前面那堆头衔是什么鬼?
四位至高佛主之一?他倒是知道,师徒四人嘛。
以杀证道?最好杀戮?
这形容词,跟那个挑着担子、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沙和尚,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不是……”云逍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挑担子的那个,任劳任怨的那个,队伍里的老好人那个?”
“挑担子?”辩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对,佛国典籍中确实有记载,杀生大人在追随玄奘佛主西行时,曾为佛主……挑过担子。”
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
仿佛在说,“就算是杀神,给老板扛个包也很正常”。
云逍彻底懵了。
他觉得自己八核处理器的大脑此刻也宕机了,只能进行最基础的逻辑比对。
八戒提供的原始数据:沙师弟,天生杀胚,修杀生之道,很麻烦,被师父一拳打服。
辩机提供的新数据:杀生大人,佛国四至高之一,最好杀戮,镇守西天。
两份数据交叉验证,重合关键词:杀生。
结论:这个世界的沙师弟,他娘的真是个杀人狂魔!
云逍感觉一阵牙疼。
他一直以为八戒口中的“杀胚”是带着一点夸张和同门间调侃的成分,就像学霸说自己考前没复习一样。
谁知道,那居然是写实。
“等会儿,等会儿,”云逍伸出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颠覆性的信息,“你说他是四位至高之一,那另外三位是谁?”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摸清楚这个世界“西游男团”的真实战斗力构成。
辩机看着云逍,眼神里那丝怜悯更重了。
她似乎觉得,跟一个连佛国基本常识都不知道的“土着”解释这些,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另外三位,自然是斗战圣佛孙刑者大人,净坛使者诛八界大人,以及……玄奘佛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尤其是提到后面三个名字时。
云逍的注意力瞬间被锁定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使者的全称?”
“净坛使者,诛八界大人。”辩机理所当然地回答。
云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哦,诛八界(Zhu bā Jiè),还好还好,这个名字没变,我还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辩机用一种更加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云施主,”辩机小心翼翼地纠正道,“是‘诛灭’的‘诛’,不是‘亥猪’的‘猪’。”
云逍:“……”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过两次的咸鱼,外焦里嫩,还冒着青烟。
“啊?”他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
辩机似乎误会了他的“啊”是好奇,于是很耐心地解释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崇拜与神往,与提到“杀生”时的恐惧判若两人。
“使者大人当年立下宏愿,要诛尽八方世界一切魔祟,荡平寰宇,所以才得此无上尊号。他执掌的九齿钉耙,乃是上古神庭赏下的无上杀伐之器,一耙下去,便是一方魔国净土。云施主,您能成为使者大人的‘宿主’,是天大的机缘。”
云逍已经听不见辩机在说什么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在疯狂刷屏。
诛灭?
诛灭!
原来不是猪八戒,是诛八界!
搞了半天,这位住在自己丹田里的“二师兄”,根本不是什么下凡渡劫的天庭公务员,而是一个专业的、高效的、业务范围覆盖八方世界的魔物清理专家!
怪不得他那么能打,怪不得他一身魔气。
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专业对口啊!
云逍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扶着额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嘴里发干。
“那……那……那个猴子呢?他总该正常点了吧?孙行者,对吧?走路的行,修行者。”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这个总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辩机摇了摇头,神情肃穆。
“云施主,您又念错了。”
云逍的心沉了下去。
“斗战圣佛,乃我佛国最铁面无私的执法者,掌管佛国一切刑罚,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他的尊号,是‘孙刑者’。”
辩机一字一顿地说道:“‘刑罚’的‘刑’。”
“……”
云逍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双目无神地靠在马车壁上,感觉整个世界观都在坍塌、重组,然后又被一锤子砸得粉碎。
孙刑者……
不是走路的行者,是掌管刑罚的刑者。
所以,他不是一位苦行的朝圣者,而是一位……宇宙级的典狱长?或者说,是佛门纪委书记兼行刑队队长?
云逍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个骑着白马的光头肌肉猛男,身后跟着三个煞气腾腾的彪形大汉。
左边那个,扛着一把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钉耙,嘴里念叨着“今天该诛哪个世界的魔”;
右边那个,扛着根金光闪闪的铁棒,眼神冰冷,思考着“今天该给谁上刑”;
中间那个,挑着一副担子,沉默寡含,浑身散发着“谁惹我谁死”的恐怖气息。
这哪里是西天取经?
这分明是古惑仔西征!是暴力团伙武装巡游!
云逍感觉一阵窒息。
他终于明白,天子姜启派他来查“西行”之秘,压根不是让他来当侦探的。
这是让他用生命来做田野调查啊!
“云施主?云施主?你没事吧?”
辩机的声音将他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他看到辩机正担忧地看着他,旁边,一直默默啃着牛肉干的钟琉璃也停下了嘴,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瞅着他,仿佛在问“师弟你怎么了,是被牛肉干噎住了吗”。
云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没事,就是……风太大,闪了腰。”他随口胡诌道。
他现在终于理清了。
这个世界的西游四人组,跟他认知里的完全是两个版本。
师父玄奘,不是得道高僧,是个一拳能打爆星球的物理学圣僧。
大师兄孙刑者,不是反抗权威的英雄,是权威本身,是秩序的暴力执行者。
二师兄诛八界,不是好吃懒做的耙耳朵,是个杀伐果断的魔界清道夫。
沙师弟杀生,不是老实巴交的受气包,是个……他妈的杀神。
全员恶人!
不对,不能叫恶人,应该叫……猛男。
全员猛男天团!
云逍在心里默默吐槽,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忍不住在心里呼唤起丹田里的那位。
“我说,元帅,本帅,在吗?”
丹田气海中,那尊盘坐的金色虚影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何事?”
“问你个事儿,”云逍小心翼翼地措辞,“你那位沙师弟,‘杀生’……他,真的很能打?”
“废话。”八戒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你问这个不是侮辱我兄弟”的傲气,“沙师弟天生就是为战而生,他修的道,连本帅都觉得棘手。若非当年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出手,这三界之内,没几个能镇得住他。”
“那……你怕他吗?”云逍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想知道,辩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八戒这个当事人,到底哪个的说法更靠谱。
“怕?”八戒的虚影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本帅会怕他?笑话!他是我师弟!我们当年在流沙河边不打不相识,一起喝过酒,一起扛过枪……不对,是一起被师父揍过。我们关系好着呢!”
云逍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关系很好。
八戒不怕他。
但是,辩机怕他。
辩机怕得要死。
一个巨大的信息断层,摆在了云逍面前。
为什么?
为什么同一个人,在两个人的口中,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差?
八戒说的是近万年前的“杀生师弟”,辩机说的是如今西域佛国的“杀生大人”。
这近万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这位杀生师弟,后来性情大变了?或者说,如今西域佛国的那个“杀生”,和八戒认识的那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云逍的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猜测,每一个都让他头皮发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意中闯入迷宫的小白鼠,每推开一扇门,看到的不是出口,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诡异的迷宫。
“云施主,你脸色很难看。”辩机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因为听了杀生大人的事迹,心神受到了冲击?无妨,杀生大人虽然可怖,但他镇守西天,轻易不会踏足中土。我们此行去流沙河,应该……不会遇到他。”
辩机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似乎也不是很确定。
云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但愿如此。”
他心里想的却是,流沙河可是杀生师弟的老家啊!
虽然八戒说他早就跟着玄奘走了,但谁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后手,或者什么……亲戚朋友?
一个杀神的故居,能是什么善地吗?
他现在严重怀疑,自己这趟差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巨坑。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襟危坐、宝相庄严的辩机,又看了一眼另一边把最后一块牛肉干塞进嘴里、一脸满足的钟琉璃,再感受了一下马车角落里,凌风那因为睡着而发出的轻微鼾声。
一个对真相充满敬畏的佛子。
一个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吃货。
一个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美梦的二世祖。
再加上自己这个只想躺平摸鱼的咸鱼。
就这么个草台班子,要去调查一个由“肌肉猛男、典狱长、清道夫、杀人狂”组成的西行天团的黑历史?
云逍觉得,天子姜启不是在让他去查案。
这是在精准扶贫,给地府送业绩啊!
他默默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了凌风正在奋笔疾书的那份“英雄血泪史”草稿。
草稿上,凌风用华丽的辞藻,将自己在长洛城的大战描绘得惊天地、泣鬼神,什么“为救苍生,不惜自爆三件地阶法宝”、“与魔头血战三日夜,流干最后一滴血”之类的句子层出不穷。
云逍之前还觉得他写得太夸张,有骗保嫌疑。
现在,他觉得……
写得太保守了!
何止是精神损失?这简直是拿命在上班!
必须加钱!
不,得加命!
云逍默默地拿起笔,在草稿的末尾,添上了一行字。
“另:鉴于本次任务潜在风险极高,对行动人员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巨大心理创伤,强烈建议朝廷追加‘高危岗位特殊精神损失抚恤金’,标准……就按镇魔卫指挥使一年的俸禄来算吧。”
写完,他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舒坦多了。
不管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该薅的羊毛,一根都不能少。
这,才是一个专业咸鱼的职业操守。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行驶,车轮滚滚,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云逍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疯狂地进行着头脑风暴,试图从这堆乱麻一样的信息中,理出一条活路来。
而他身旁的辩机,则低头默默地捻着念珠,嘴唇微动,似乎在诵读经文,以平复因提及“杀生”而动荡的心神。
一场巨大的信息错位和认知鸿沟,已经在这小小的马车内,悄然形成,并且还在不断加深。
而此刻的云逍,在短暂的震惊和恐慌之后,咸鱼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
他琢磨着,等到了流沙河地界,不管那里有没有杀生的故居,自己都得先凭着钦差的身份,让地方官府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最好再找个由头,比如说“凭吊历史遗迹,追思先贤伟业”,然后开一张“历史遗迹维护费”的发票,寄回京城给魏指挥使报销。
毕竟,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作为专业的咸鱼,薅羊毛的本事,可不能丢。
浑水再深,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