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莲台魅影
弘治三十二年深秋,豫北的雨下得没有尽头。普渡寺的青石板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印出半只鞋印,混着香灰黏在鞋底,像块化不开的愁。
大雄宝殿的门敞着,檐角的铜铃被雨打得发哑,“哐啷”一声撞在梁柱上,惊得香案前的供果滚下地。莲花座上新塑的观音像披着鎏金袈裟,衣褶里还卡着没扫净的泥灰,掌心托着的“舍利子”却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把香客们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都说这舍利子是西天来的,摸一摸能求子呢!”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妇人往前挤,怀里的篮子晃出几个鸡蛋,是准备献给“观音”的。后排一个穿蓝布短打的老香客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混着雨水溅在供桌腿上:“前儿我瞅见工匠往像肚子里灌红糊糊的东西,当时还骂他们糟践菩萨,这才几日就‘显灵’了?我看是装神弄鬼!”
谢明砚站在香客中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短刀。他扮作来求平安符的商人,目光却黏在观音像底座——那里有个指甲盖大的“莲”字,刻得又深又歪,笔画间的毛刺还没磨平,像双窥伺的眼睛。三天前,邻县的张寡妇就是对着这尊像的画像磕了三个头,揣着准备“献佛”的银镯子走进寺门的。她十二岁的儿子攥着谢明砚的衣角哭:“先生,我娘被个胖和尚拽进后殿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慌,此刻正沉甸甸压在谢明砚心上。
莲禾蹲在功德箱侧面,小手数着箱里的银锭子在烛火下流转的光。她忽然扯了扯谢明砚的裤腿,摊开的掌心里躺着半片绣帕,是从张寡妇家炕头上捡的,帕角沾着些暗红的膏体,在光线下泛着油亮。“这味跟双林寺的佛脂一个样,就是多了点松烟墨的腥气。”她往佛像左侧努嘴,声音压得像殿角的风,“那个胖和尚,腰间挂着串乌木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小麟,眉骨那颗痣黑得像炭,跟净慧师父眉骨的香灰痣简直一模一样。”
后殿传来木鱼声,“笃、笃”敲得很慢,像怕惊扰了什么。可就在这单调的声响里,谢明砚听见了一丝极轻的呜咽,像被人用布团堵着嘴,气若游丝。他借着添香油的由头挪到后殿门口,门缝里的景象让他后槽牙咬得发酸:一个穿灰布裙的女子被按在供桌上,发髻散了,一支银簪掉在地上,被和尚的脚碾得变了形。桌上铺着的“求子符”红得发紫,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二)密室囚花
三更的雨下得更急了,砸在寺顶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倒像给潜行的人打了掩护。谢明砚、林羽和莲禾贴着墙根往后殿的“藏经阁”挪,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第三块砖。”林羽的声音混在雨声里,铁链末端的铁钩“咔嗒”勾住砖缝,猛地一拽,青石板应声而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着洞口飘上来,混着雨水的腥气,呛得莲禾捂住了嘴。洞壁上布满指甲刮出的血痕,一道叠着一道,最新的那道还凝着暗红的血珠——是绝望时抠出来的印记。
顺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密室的门竟是块伪装成佛经的石板,上面刻着“金刚经”的句子,字缝里却塞着些女人的发丝。谢明砚用刀柄轻轻一推,石板“吱呀”转动,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十几个铁笼并排立在昏黄的油灯下,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缠着扯碎的衣裙。最外面的笼子里,一个年轻女子抱着膝盖蜷缩着,头发像枯草,见人进来突然尖叫一声,又猛地捂住嘴,眼里的疯癫像淬了毒的针:“菩萨来了……菩萨要收我了……”中间的笼子里,一个穿绿布衫的妇人正用头撞栏杆,“让我出去!我男人还在门口等我!”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黑。
最里面的笼子贴着墙,张寡妇正用发簪在笼壁上刻字,一下一下,簪尖都磨秃了。见谢明砚进来,她突然扑到栏杆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调:“是你……你是那个答应帮我儿子找娘的先生?”她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砸在栏杆上,“他们说我是‘莲台祭品’,要等十五月圆,用我的血浇那颗假舍利!前儿个王屠户的婆娘跟他们吵,说要去报官,就被……就被他们拖出去了……”她猛地指向墙角的麻袋,麻袋口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一截靛蓝色的裙角,是王屠户婆娘最宝贝的那条,“我听见她喊‘救命’,喊到没声息……他们说,剁碎了喂狗,神不知鬼不觉……”
“哐当!”藏经阁的门被踹开,胖和尚带着两个瘦僧徒闯进来,手里的钢刀在油灯下闪着冷光。“好啊,敢闯到老衲的‘莲池’里来,活腻歪了!”他扯开僧衣,露出胸口刺着的麒麟,鳞甲上的血色红得刺眼,“这些娘们都是自愿来‘修行’的!捐钱捐身子,求菩萨赐福,你们算哪路神仙,敢来多管闲事?”
莲禾突然从谢明砚身后钻出来,小手直指胖和尚腰间的佛珠:“那串珠子是李秀才娘子的陪嫁!她去年生日时,李秀才特意请玉匠在珠子里刻了‘婉’字!我见过!”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尖利,像针一样扎破了胖和尚的镇定。
胖和尚脸色骤变,眼里的凶光一闪,挥刀就朝莲禾砍来:“小杂种,找死!”林羽早有防备,铁链“哗啦”一声甩出,缠住他的脚踝,猛地一拽。胖和尚“扑通”一声摔在铁笼上,疼得龇牙咧嘴。笼里的女人们被这动静惊得尖叫,哭声、骂声混在一起,像要把这密室的顶掀了。
(三)佛面兽心
谢明砚挥刀劈向锁着张寡妇的铁锁,“当啷”一声,锁开了。张寡妇踉跄着扑出来,腿一软差点摔倒,谢明砚伸手扶住她,才发现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
“往那边跑了!”林羽指着密室深处,胖和尚正连滚带爬地往一个供桌后钻。谢明砚追过去,只见供桌上摆着个锦盒,里面的“舍利子”在灯影下泛着红光,仔细一看,竟是颗涂了红漆的兽骨,边缘还沾着点没刮净的肉渣。旁边堆着一堆金银首饰,每样东西上都贴着黄纸,写着名字和日期:“张寡妇,银镯一对,十月十二献”“李秀才娘子,玉簪一支,九月初三献”……墨迹新旧不一,像一本沾着血的账。
“这是莲家的‘分香计’。”林羽踹开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面的账册散落一地,纸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惊心,“他们在各州各县找寺庙当据点,用‘求子’‘消灾’骗女人进来,年轻的就卖到窑子里换钱,听话的留下当‘活菩萨’,让那些想要求子的香客花钱‘拜见’,赚的钱都偷偷送给莲家旧部。”他捡起一页纸,指腹划过“本月已卖三人,得银三百两”的字样,指节捏得发白。
胖和尚突然从供桌下摸出个火折子,“噌”地吹亮,扔向墙角的油桶:“烧了你们!老子是莲家的‘护莲使’,死也得拉你们垫背!”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潮湿的木板,黑烟瞬间弥漫开来。
谢明砚一把将张寡妇推向石阶:“快走!”自己转身扑向胖和尚,短刀劈掉他手里的火折子。胖和尚像疯了一样抱住谢明砚的腿,往火里拖:“同归于尽!都给莲家殉葬!”
“放开他!”张寡妇突然从地上捡起块砖头,那是她藏在笼里防身的。她举起砖头的手在抖,眼里却烧着一团火,“你们害死王屠户婆娘,还想害我儿子的先生?我跟你拼了!”砖头“咚”地砸在胖和尚后脑勺,他哼都没哼一声,软了下去。僧帽滚到一边,露出头皮上刺的“莲”字,红得像刚染上去的血,和双林寺净慧头皮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四)雨过莲枯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县衙的差役举着火把冲进密室,光柱扫过铁笼,女人们的哭声突然炸开,有的抓住差役的胳膊不放,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有的瘫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哭,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得一道一道。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赶来的巡按,册子上记着八十三个名字,有的后面画着骷髅,标注“已祭”;有的后面画着铜钱,写着“待售”。最末一页,用朱砂写着一行字:“每月选三人为‘莲祭’,血饲麟骨,可保莲家复兴。”巡按捏着账册的手在抖,指腹把纸都掐皱了。
张寡妇领着差役去认尸,墙角的麻袋被解开,王屠户的婆娘蜷缩在里面,眼睛还睁着,手里攥着半块求子符,符上的血已经发黑发硬。几个疯了的女人被扶上马车,嘴里反复念叨:“佛是好的……是和尚坏……”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把这句话磨得碎碎的,混在清晨的雾气里。
莲禾蹲在寺前的莲池边,手里捏着那块从双林寺带出来的“莲”字木牌。木牌被雨水泡得发胀,她用力一扔,木牌“扑通”沉进池底,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秀儿姐说,佛是慈悲的,只是有人借了佛的脸。”她望着被拆毁的密室,那里的泥土被翻了上来,混着香灰和血,“等明年开春,这里种上荷花,长出新叶,就再也藏不住这些脏东西了。”
巡按贴的告示贴在寺门口的老槐树上,红纸黑字,被晨风吹得哗哗响:“普渡寺改为‘救苦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官府按月发米粮。”谢明砚站在院门口,看着女人们坐在廊下学纺线,阳光透过新抽的柳条照在她们手上,虽然指尖还在抖,眼里却有了光——那是比任何香火都暖的,活下去的光。
风掠过池面,带着水汽的清润,像是在说:这苦日子,该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