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同学会散场时,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雨丝。我攥着手机,指尖在容娥的微信头像上悬了三分钟,终于还是敲下那句藏了五十年的话:“当年你为什么没跟武义去盘锦?”
屏幕那头的输入框闪烁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复,一段文字才慢悠悠跳出来。我坐在候机大厅里,借着昏暗的灯光逐字读,忽然就懂了那些年里,我们都没看懂的事。
1955年的沈阳胡同里,武义的哭声是整条街的闹钟。他出生那天,母亲突发乳腺炎,胀得通红的乳房连碰都不能碰,只能眼睁睁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张着嘴哭,哭声从清晨的细弱到午后的嘶哑,最后连邻居家正在坐月子的容娥妈都听不下去了。
那天容娥刚满月,小脸粉嘟嘟的,正含着母亲的奶头睡得安稳。容娥妈把女儿轻轻挪到臂弯外侧,撩起衣襟就将武义抱了过来。两个小小的婴儿,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鼻尖对着鼻尖,在同一片温暖里咕咚咕咚吞咽。武义妈站在一旁抹眼泪,攥着容娥妈的手反复说“谢谢,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容娥妈却笑得爽朗:“俩孩子有缘,往后就是一口奶喂大的兄妹。”
从那天起,武义和容娥就成了院里分不开的影子。我上小学时第一次去武义家,推开木门就看见容娥坐在他家的八仙椅上,正帮武义整理歪掉的红领巾。武义妈端着二碗红糖水鸡蛋出来,先递给容娥递了一碗:“快吃,昨天你说想吃,我特意给你留的。”容娥接过来,自然地把碗里的鸡蛋夹了出来给了武义,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那时我总爱起哄,说他俩是金童玉女,将来肯定要做夫妻。武义每次都涨红了脸,伸手去捂住我的嘴。容娥却只是笑,把武义拉到身后:“别欺负人,我们是兄妹。”
我们只当她是害羞,直到上了中学,看着武义的个头像雨后春笋般蹿到一米八,肩宽背厚,运动会上跑八百米时,容娥站在终点线,手里攥着毛巾和水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而容娥也长开了,穿一件的确良衬衫,扎着麻花辫,走在校园里,引得不少男孩子侧目。
班里的女生私下里说,武义和容娥要是不成,就没人配得上“天生一对”这四个字。可只有我见过,有次武义打篮球崴了脚,容娥背着他去医务室,路上武义疼得直哼唧,容娥就轻声说:“忍忍,跟小时候你摔破膝盖一样,我带你回家擦药。”那语气,不是少女对少年的羞涩,是刻在骨子里的熟稔,像姐姐对弟弟,又像妹妹对哥哥。
1969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五七”运动的风声刮遍了胡同。武义家要去盘锦的消息传来那天,容娥在武义家坐了一下午。
第二天武义走时,容娥去送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缝的鞋垫,还有一小罐她妈腌的酱黄瓜。武义接过包,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容娥的头发,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火车开动时,容娥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蹲下身,肩膀轻轻抖着。
后来,容娥中学毕业也要上山下乡,学校分配她到新城子农村,离沈阳不算远,只隔着几十里路。
这时武义来了封信,信上说:“容娥,到盘锦来吧,和我在一起,这边有稻田,有河,我们一起干农活。”
容娥回信说:“我爸妈年纪大了,弟弟还小,我走了谁照顾他们?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发烧,我妈一直守在我床边,直到我病好,我不能离开妈妈。”
就这样,容娥作为知青下乡了。她下地插秧,割稻子,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而武义在盘锦,运气比容娥好。他在农场一所中学读书时,教他的老师不是北师大毕业就是东北师大毕业,讲课认真,还会给他补高中的课程。武义本来就聪明,加上肯学,高考恢复后,他就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第一时间给容娥写了信,信里说:“等我毕业,回沈阳找你。”
容娥收到信时,正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拧螺丝。她是1975年调回城里的,进了一家纺织厂,成了一名女工。她把武义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只是那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常年的劳作让她的手背粗糙,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
再后来,武义毕业了,分配到了电力公司,从技术员做起,一步步升到科长、处长,还当了几年电力中专的校长,最后从正处级岗位上退休,风光无限。
而容娥,在九十年代末遭遇了下岗,拿着微薄的补偿金,摆过地摊,卖过水果,最后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小小的便民超市,守着三尺柜台,直到退休。
那些年,武义和容娥不是没见过面。武义回沈阳时,总会去容娥的超市里买瓶水,坐下来聊几句。容娥也会给他装一袋刚煮好的茶叶蛋,武义会问她家里的情况,问她儿子的工作。没有暧昧,没有尴尬,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亲人,说着最寻常的家常话。
同学会上,有人举杯问武义:“当年你和容娥那么好,怎么就没走到一起?”武义端着酒杯,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容娥,笑了笑:“我们是兄妹,一直都是。”容娥也跟着笑,给旁边的同学夹了一筷子菜,轻轻说了句:“缘分这东西,本来就不是都能成的。”
直到我发了那条微信,容娥才把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告诉我。她说,武义去盘锦的前一晚,她妈找她谈过话。她妈说:“娥子,你和武义是一口奶喂大的,在我心里,他就是你弟弟。你们可以一辈子好,但不能做夫妻。你想想,将来你们要是有了孩子,怎么跟孩子说?说你们是同一个妈喂大的?”
容娥说,她当时没懂,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直到后来她下乡,看着身边的知青成对成双,看着武义寄来的信里写着他的学业,她才慢慢明白。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定了性,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长久。就像她妈怀里的那片温暖,滋养了两个孩子的童年,也界定了他们一生的关系。
“我这辈子,不遗憾。”容娥最后说,“武义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们还是会一起去看武义妈,一起聊小时候的事,就像当年在胡同里一样。”
我放下手机,看见候机大厅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广播响起:“飞往长沙旅客准备登机。”可我的思绪还在回忆中,我想起小时候,在武义家的院子里,容娥和武义一起跳皮筋,武义总是让着容娥,容娥笑起来的时候,武义的眼睛里全是温柔。那时的我,以为那是爱情的开始,却不知道,那只是两个“兄妹”最寻常的模样。
有些爱,不是牵手一生,而是看着对方过得好,然后在岁月里,守着那份“一奶同胞”的情谊,慢慢变老。就像胡同里的老槐树,枝繁叶茂,见证了所有的过往,却始终安静,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