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温体仁的位置也不稳了,弹劾他的人太多了,温体仁自崇祯三年打倒周延儒后已经独霸首辅之位八年了,国势却一年不如一年,天下人都认为是他的罪。
不过温体仁也知道,大明所谓的内阁首辅权力不说比肩汉时相国唐时宰相了,连宋朝的宰相权力也不如,只能执行陛下的旨意。
所以虽然位置不稳但温体仁的政治敏感度很高,他敏锐观察到陛下依旧信任他,纵使日后考虑到群臣的弹劾罢免了他的首辅之位,他也不会进诏狱蹲着或者菜市口一日游。
这时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出列,是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成德,他分管田赋对钱粮实务甚为熟悉。
他声音不如杨嗣昌那般慷慨激昂,却清晰地说道:“陛下,杨部堂、黄谕德之言皆有据,然臣有一虑不得不言,按亩均输,首要在于厘清田亩。”
“现在各地鱼鳞图册年久失修欺隐甚多,地方豪绅与胥吏往往勾结,有田无赋、产去税存之弊比比皆是。”
“此时骤然加征,恐非但清厘不易,反予奸猾之徒上下其手之机,最后朝廷所得,未必能足额,而民间尤受盘剥之痛,可否……可否稍缓此事,先行清丈再议加征?”
成德的话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技术上的可行性,朝堂上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
杨嗣昌却似早有准备,立刻反驳:“成郎中此言乃书生之见,清丈田亩旷日持久,非数年不能竟全功,流寇可会等我们清丈完毕?此刻缓一步,则贼势盛十分。”
“至于胥吏豪强作祟,正需陛下严旨,督抚用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因惧怕弊端而逡巡不前,则大事去矣!”
他语气愈发坚定像是施行了按亩均输后马上就能将流寇荡清,成德提出的实际问题,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如何解决,而是用时间紧迫和依赖严令执行挡了回去。
崇祯皇帝一直沉默地听着,他的御案上现在正放着一份关于河南旱蝗的奏报,杨嗣昌的急切,黄道周的忧虑,成德的提醒,在他心中交织。
崇祯皇帝智商没有问题,他知道民力已竭最好的办法就是轻徭薄赋让百姓休整一年,赋税什么的摊在小民身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了。
但是去年东虏入寇,整个京师只有武清侯捐了四十万,其余官绅勋贵只拔了九牛一毛的毛尖尖来捐助,最后所得不过五十万两,相比和勋贵们拉扯,还是小民的税好收还不会得罪人。
陕西的洪承畴六百里加急发来了求饷文书,湖广巡抚王梦尹上疏三月时间湖广丢了几十座州县还包括衡州府城,宣大也因为欠饷而士气低沉。
杨嗣昌那“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宏大围剿计划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吸引着他,或许这一次,真能毕其功于一役?
他终于开口一锤定音:“杨嗣昌所奏,实出于为国剿贼之苦心,流寇乃朕之心腹大患亦天下万民之荼毒,剿寇需兵,用兵需饷,此确系实情。”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黄道周和成德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诸臣工所虑弊端朕也知道,然事急从权,朕意已决准杨嗣昌所请,改‘因粮’为‘均输’,加征剿饷三百万两,以济军需限期一年。”
“陛下!”黄道周还想再争。
崇祯抬手制止了他,一字一句说道:“朕知此举必使民力益困,然剿贼事大关乎社稷存亡,暂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筹思再四,万非得已,待荡平流寇四海安靖,朕必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此心,天日可鉴!”
“暂累吾民一年”这六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自我说服的意味,也仿佛是为这个决定盖上了最后的印玺。
杨嗣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深深拜伏:“陛下圣明!臣必鞠躬尽瘁,督促剿饷,早日平贼,以报君恩!”
黄道周长叹一声,闭目不语。成德等人也默默退回班列。温体仁垂下脑袋,看不清表情。
崇祯皇帝似乎不愿再多言,挥了挥手:“拟旨吧,将朕方才所言悉数写入诏中,严令各省抚按,体朝廷不得已之苦衷,务使加派公平,严禁扰民中饱,违者重惩不贷。”
“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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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加征剿饷的诏书明发天下,同时,京城内外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杨嗣昌府邸,书房。
心腹幕僚轻声禀报:“东主,诏书已下。然市井之间颇有怨言,粮价今日又涨了三分。”
杨嗣昌正伏案疾书头也不抬:“意料之中,些许物议不必理会,关键在各省督抚,我们的信使都派出去了吗?”
“已按东主吩咐,派人持您亲笔信送往河南、陕西、湖广、四川等地巡抚、总兵处,务使他们领会朝廷决心,全力催征剿饷配合围剿。”
“好。”
杨嗣昌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成败在此一举,只要饷足兵精,我的十面张网一旦实施,刘处直、李自成、张献忠,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
户部衙门, 程国祥值房。
成德拿着刚抄录的诏书草本,苦笑道:“程部堂,这‘按亩均输’,下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江南膏腴之地或可多征,西北贫瘠、中原残破百姓如何承受?再说这田亩自万历二十年后就没有再更新过了,我们户部手上黄册早就没有用处了,哪怕不清丈田亩也得让地方把白册交上来,咱们细细比对几个月再下令加征啊。”
程国祥摆摆手打断他,脸上满是无奈:“圣意已决,杨文弱(杨嗣昌字)又正得宠势在必行。你我但尽本分,将诏令行文各省,再拟个札子强调一下严禁加耗、勒索吧,其余非你我所能为了。”
京城,棋盘街一家茶楼。
几个身着半旧直裰的士子正在议论。
“听说了吗?又要加税了,用‘均输法’按亩加征!”
“唉,卢制军(卢象升现在是宣大总督)的‘因粮法’才推行两年不到,这怎么又改了,说是只累一年,可这兵祸哪是一年能平的,只怕是五年六年都平不了,就算流寇灭掉了关外还有东虏呢,丙子年那次,大明官军碰到东虏就一触即溃。”
“慎言、慎言!不过这按亩均摊,我家那几十亩薄田怕是又要多出好些支应,那些有门路、田产多的,反倒未必交足。”
“嘘——看那边。”
只见一队胥吏模样的人,正在街对面店铺张贴皇榜,有识字的人凑过去看随即摇头叹息走开,不远处一家粮店前已排起了长队,掌柜的正在尖着嗓子喊:“今日粳米每石又涨五钱,要买的趁早。”
紫禁城,乾清宫。
夜深了,崇祯仍无睡意 他独自站在殿前月台上,望着南方漆黑的天际那里,是他看不见的烽火与硝烟。
“暂累吾民一年……”
他喃喃自语,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袍。
“老天爷给大明一点时间,给朕一点时间吧,只要平了流寇,退了东虏,朕……朕定要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高高的宫墙外,更夫敲着梆子,悠长地报着时辰。
京城在黑暗中沉默着,而那道加征剿饷的诏令已经下发多日,在大明这台早已不堪重负的机器,和无数升斗小民本就艰难的生活之中又增添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