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如天河倾覆。
张极带着一队人马蛰伏进山入寺的路口,身后高壮的手下,身边躺着大石,只等主子一声令下,这石头就会应声而落。
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雨越下越大,连成一片水雾,下的几乎不能视物,视线受阻,他眯着眼看着山下,身边良子不安道:“爷!这雨下得太急,大石滚下去恐难掌控,当真要行此计吗?”
张极面色如墨,目光往远处盘山之路上看了一眼,利雨如帘并不能看得太清,但也未见有车马的影子行驶过来,想是雨大风急行动受阻,所以才会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吧。
沉默一时,刚收回视线,忽闻一阵响彻云霄的长哨声——
他目光一凝,抬起手来。
陆曜身穿蓑衣,头戴斗笠,骑在半人高的白马上,环山奔来时,黑眸锐利地往山顶看了一眼,目光复又落在前面的马车上,微微闪烁。
马蹄声起,沈木兰耳力极好,掀帘看去,冲里头的云舅母道:“好像是表哥来了。”
陆夫人半阖眼眸,闻言抬眼,目光微微有些诧异,正说时,马蹄声近,那高背之上,男人微微俯身,雨水从斗笠斜洒下来,混着簌簌雨声,沉稳的声音穿透雨幕入耳:“今日雨下得颇大,山路难行,儿先上前去探探路。”
这样大的雨,都难以视物,但大儿来了,陆夫人就沉了口气,微微点头做答应。
拜佛烧香有个规矩,风和日丽去烧香,那是天公作美,但若是定好了日子,即便那日遇上狂风骤雨,恶劣天气,哪怕是路难行,慢些走也要走去,说话算话,方显诚心。
是以,哪怕下了这样大的雨,也无人提出:要不改日再来?
正想着,天空轰隆一声巨响,一声惊雷吓得车内紧挨着方夫人的陆茵叫了一声,方夫人忙捂了她的耳朵低声安抚了两句,然而,惊雷过后,地震一般的动静紧跟而来,仿若是头顶一声巨响,连路都狠狠震了两下。
那动静,好像是前面传来的,陆夫人的心口狠狠一跳,沈木兰反应极快,掀开了车帘,疾风带着冷雨扑了进来洒在脸上,而她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陆夫人声音都颤抖了:“小兰,发生何事了?”
意识到可能是山体滑坡,而方才陆曜又只身先行了一步……车内的人皆提着心。
直到眼前出现那白马,马背上男人身姿挺拔未受影响,沈木兰才松了口气,转头说道:“表哥回来了。”
果然是因暴雨滚落山石,才闹出那样的动静,前路已经被山石泥土堵死了,陆曜回来时如是说道。
陆夫人见他无事才松一口气,道:“即使如此,今日也是进不了寺庙了,天公作怪,想来佛祖不会怪罪我们言而无信,调转车头,回吧。”
陆曜眼眸微垂,掩住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沈木兰本只是随意抬眼,见表哥的眼神……不禁挑眉,直觉敏锐地觉得,今日这出,不像意外。
然而——
山顶之上,险些跟着崖边松土陷落下去的手下才被身边的人拉上来,张极喘着粗气,看着方才几人站着的地方陷落,山石滚滚朝着山下砸去,一行约莫十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缺德坏事,干不得哈?
若非他们身手敏捷反应极快,前头站着的几人也包括他自己,怕是就要横着下山了。
良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同身边的家卫扯着嗓子道:“真是不能做缺德事!”
家卫目光往主子身上撇了眼,恍若未闻,张极“啧”了一声,不耐地回头看了良子一眼。
暴雨如鞭,良子的身上都被打得生疼,被这凉凉的目光盯了一眼,讪讪地住了嘴。
随后嘟囔了句:“真是人为砸下山石,伤了陆茵姑娘,伤了方夫人,伤了陆家那么多女眷,有您好受的时候。”
张极本是要抬步离开,这话顺着风就飘进了他耳朵里,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良子:“……”
“等我老了,耳背之前,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这张嘴缝起来。”
……
秋月敛衽坐于外间,屏门虽掩,内室传来的喁喁私语却如蛛丝缠耳,半点也躲不开。
云享与云婵的声气胶着在一处,腻得像是化不开的蜜糖,那刻意娇软的声音齁的令人作呕,细听之下,偏字字句句都淬着寒意。
“再过一刻,便令夏莲去请陈稚鱼,三哥且宽心等候。”云婵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算计着别人,窃窃笑出了声。
秋月只觉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
眼角余光瞥向屏风之后,芽花自进了这屋,里就被云享打晕了捆在那里,此刻悄无声息,倒让她心头那点不安愈发疯长,如窗外骤起的雨势般连绵不绝。
一旁夏莲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打转,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是面色发白,指尖攥得泛青。
许是檐外雨势太急,敲得窗棂噼啪作响,又或是天际惊雷乍起,震得人心头发颤——这一日,她的心就没安稳过,眼皮也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祸事要临头。
案上残烛燃尽最后一寸,星火骤然熄灭。
内室的声响渐渐低了,不多时,云婵曳着粉色罗裙步出,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目光落在秋月身上时,却没什么温度。
“去,依我方才说的,把陆少夫人请来。”
秋月肩头猛地一颤,眼睁睁看着夏莲垂着头,神色晦暗地推门而去,雨丝趁机卷了进来,打湿了她的裙角。
云婵已缓步走近,唇边笑意浅淡得近乎没有:“事已至此,便是悔了也迟了。你该欢喜才是——以陈稚鱼的手段,若非犯下这等重罪,她的位置岂是旁人能动的?往后她的短处捏在你手里,还怕她不成?”
秋月强扯出一抹笑,望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表姑娘,为何要这般帮我?”
帮她?云婵不再伪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那眼神,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到了这地步,基本上是尘埃落定不会再有意外了,她冷笑一声:“这般兴师动众,费心筹谋,你当只为一个你?”
秋月语塞,只垂着眼睫。
“呵……说起来也无甚稀奇,”云婵抚着腕间玉镯,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她太碍眼罢了。她那一身的福气,晃得人眼晕,瞧着便叫人生厌。”
秋月眼皮猛地一跳,抬眼看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如此说来,她从未得罪过你,你却要置她于死地?”
云婵摇了摇头,笑意里添了几分凉薄:“你怎的这般天真?你以为相安无事便是不得罪?我告诉你,有些人活着就是罪过,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秋月垂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心底暗骂一声:疯了!这人当真是疯了,见不得旁人好过半点,稍有不如愿,便要如此作践旁人。
不,她不只是疯了,她是病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
止戈院内,廊下秋菊列阵,一排橙黄缀在青石板边,雨水溅上来,花瓣沾染上秋雨,显得格外水润澄透,目之所及一片橙黄灼灼,暗香乘风浮动,袭人衣袂。
檐外秋雨正酣,雨丝密如帘幕,簌簌扑落阶前,溅起细碎的水花,陈稚鱼托腮,临窗而坐,澄澈的目光虚无地望着一处。
她今日梳了个圆润光洁的堕马髻,斜插一支攒金缠丝秋菊步摇,金蕊颤颤,缀着的珍珠随她仰头的动作轻轻晃悠,映得鬓边肌肤莹白如玉。
身上烟霞色罗裙衬得容色愈显明丽,裙摆绣的兰草纹样,被穿堂风拂得微微扬起,恰与廊下秋菊相映成趣。
见她抬手轻拢衣襟,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罗袖,便见愿柳引着夏莲自雨幕中走来。
陈稚鱼目光微动,那抹落在雨帘上的轻淡神色渐渐沉了下去,眸底似藏着什么,被檐下的阴影遮得看不真切。
头一遭来请,陈稚鱼眼角余光扫过暗门处,那里静悄悄的,未有半分异动,她遂安坐不动,淡漠回绝了去。
夏莲见状,暗地里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墨兰居,变是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将陆少夫人不肯移步的话说了。
云婵听罢,顿时柳眉倒竖,气恼不已。
偏是这般,反倒让她更起了疑心,这陈稚鱼素爱装腔作势,先前还说留在家中是为看顾周全,如今连请都请不动,可见心里头藏着多少弯弯绕绕。
云婵冷笑一声,暗道:可惜了这满身的小心思,今日终究要叫她见识见识厉害。
她唤过夏莲,附耳低语了几句,夏莲面色微变,却还是强撑着领命,再度冒雨前去。
到了止戈院,夏莲定了定神,躬身道:“表姑娘让奴婢再禀少夫人,务必请您移步墨兰居一趟,秋月姑娘此刻正在那边等着,表姑娘还让奴婢问您——可想知晓,秋月从前曾犯下何等过错?”
恰逢此时,暗门处的瓦片掉落,砸在草堆上没有多大的动静,陈稚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搞什么鬼?”
说罢,那架势,便是要去的。
夏莲目光闪烁,心沉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