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的冬天,上海浦的寒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这片土地上蒸腾的热力与希望。
陈恪站在知府衙门的望楼上,远眺着江面上逐渐远去的西洋帆影,心中那片因蒸汽机进展迟缓而泛起的波澜,已渐渐归于平静。
他深知,有些种子,一旦播下,便急不得。
需得静待阳光雨露,等待时间的发酵,甚至需要一点运气。
那超越时代的梦,此刻强求不得,唯有保持耐心,持续投入资源,静候那或许在明年、后年,乃至更久远的未来才能出现的萌芽。
他的目光,必须从这单一的技术难题上抬起来,俯瞰整个他一手打造的、正在蓬勃生长的庞大机器。
上海港,已然成型。
每日进出港口的船只络绎不绝,帆樯如林,号子声与市廛的喧嚣交织,奏响着一曲永不落幕的繁华乐章。
市舶司的税银,如同黄浦江的潮水,稳定而丰沛地涌入府库。
经过近一年的磨合与扩张,岁入已然稳定在惊人的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上下。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座开埠不足两年的新港,其一年所贡献的财富,几乎达到了昔日庞大帝国全年岁入的四分之一!
这已非简单的“点石成金”,而是近乎于凭空再造了一条流淌着白银的江河!
这笔巨款,如何处置,关乎未来,更关乎眼下权力的稳固。
陈恪对此有着清醒至极的算计。
他绝不会蠢到将全部收益攥在自己手中。
那非但不是功绩,反而是取祸之道。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定下了章程:每年岁入,刨去港口维护、官吏俸禄、水师协饷、以及船厂、火药局、格物院等专项开支后,所得净利,立即按“五五”之数,将一半——约一百二十余万两白银,铸成便于运输的五十两标准银锭,由重兵护卫,分批解送京师,直接纳入皇帝的内帑。
同时,每一批解饷,都会附上他亲笔起草、言辞恭谨恳切的奏疏,详细禀报上海港繁荣景象,并将所有功劳归于“陛下圣德感召,天威庇佑”,自己不过“谨遵圣谟,效奔走之劳”。
这笔持续且巨大的现金流入,对于常年为钱所困、修玄炼丹又耗费不赀的嘉靖皇帝而言,无异于久旱甘霖。
它比任何忠心的表白都更具说服力,实实在在地巩固着皇帝对开海国策的信心,以及对陈恪本人毋庸置疑的信任与支持。
有了这笔“分红”,嘉靖帝在西苑精舍中顶住朝中顽固势力对上海港非议的腰杆,便会更硬,态度便会更坚决。
而剩下的一半,留于上海府库,则让陈恪拥有了近乎无限的腾挪空间。
养兵、造船、研造火器、兴修水利、补贴工坊、延揽人才……一切需要真金白银投入的宏大计划,都有了坚实的底气。
他无需再像创业初期那般绞尽脑汁地“空手套白狼”,可以更从容、更长远地规划这座城市的未来。
财富的聚集,带来的是人气的飙升。
上海浦的常住人口与流动人口,已在悄然间逼近甚至超越了传统的江南巨邑金陵与杭州。
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的商业模式吸引着四方来客:这里规矩相对清晰,机会肉眼可见,只要有能力、肯吃苦,便能挣到实实在在的银子。
然而,有光之处,必有影随。
任何时代都难以杜绝的黑幕与特权,在这片热土上同样悄然滋生。
陈恪设立的“官营交易总署”,本意是平抑市价、保护中小商户,但其本身拥有巨大的吞吐量和定价话语权,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信息与资本优势。
尽管陈恪与常乐严于律己,绝不主动利用内幕消息牟取私利,但他们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们永远处于信息洪流的最中心。
哪些货物紧俏,哪些航线利润丰厚,哪些政策即将调整……这些信息,在他们眼中几乎是透明的。
而麻烦在于,他们无法完全隔绝这种信息的扩散,尤其是面对那些早已将触角深入上海、且与陈恪利益捆绑日益紧密的勋贵集团。
英国公、魏国公、临淮侯……这些顶级勋贵,早已通过常乐之手,将巨额的“私房钱”投入上海的各类产业中。
常乐以其过人的商业天赋和绝对的信誉,将这些资金打理得井井有条,回报之丰厚,远超他们过去依靠田庄、铺面所得的微薄收益。
“钱生钱”的魔力,在这些勋贵圈子里已不再是秘密,而是令人眼热心跳的现实。
于是,越来越多的勋贵,乃至部分与陈恪交好的文官家眷,开始想方设法地携重金前来,婉转地表达“请伯爷夫人代为指点”、“沾沾上海财气”的意愿。
对此,陈恪心知肚明,且早有对策。
他绝非散财童子,更不会毫无原则地为人洗钱生利。
他的做法,是极其精准的“看人下菜碟”。
对于英国公、魏国公这等地位尊崇、且在朝堂军界拥有巨大影响力、能在他需要时提供关键支持的老牌勋贵,他给予最高级别的额度与优先权。
但即便如此,也设定了一个令人咂舌的“上限”——例如每家累计投入不得超过五十万两。
这既显示了亲密与尊重,又避免了其资本过度膨胀,反客为主。
依次往下,侯爵、伯爵、京中实权侍郎、南京守备太监……依据其地位、与陈恪关系的亲疏、以及潜在的政治价值,分别给予不同的额度等级和投资渠道。
所有流程,皆由常乐亲自操刀,通过分布在不同商号、看似互不关联的“白手套”进行操作,账目清晰,回报合理,完全符合商业规则,绝无明面上的把柄。
同时,陈恪也会通过常乐,极其隐晦地向核心圈子传递一个信息。
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上海港是下金蛋的母鸡,大家细水长流,共同维护,方能长久。
若谁贪得无厌,想一口吃成胖子,甚至试图插手具体事务,便休怪他陈恪不讲情面。
所幸,这些勋贵大多识趣,或者说,自有人在暗中提点他们,陈恪是陛下的钱袋子,更是能让大家安稳赚钱的财神爷,维持好关系是第一位,莫要贪心不足,坏了规矩。
因此,尽管暗流涌动,但表面上一片和谐。
勋贵们满意于远超预期的回报,陈恪则借此编织了一张以共同利益为纽带、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极大地增强了他在朝中的话语权和抗风险能力。
这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案,其中蕴含的风险与道德灰色地带,陈恪了然于胸。
但他同样深知,在这盘根错节的大明官场,纯粹的洁白无法生存。
欲行大事,有时不得不借力打力。
关键在于,主导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