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的初秋,一场夹着雨丝的风扫过京师的胡同,把国子监街的槐叶吹得满地都是。苏半城拢了拢身上的藏青色夹袄,站在户部衙门外那对斑驳的石狮子旁,看雨珠顺着狮口的裂缝往下滴,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悬着,却落不下来。
“苏先生,里头的人说了,非当值官员不得入内。”引路的小吏搓着手,脸上堆着为难的笑,“您这事儿……实在是不合规矩。”
苏半城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小吏手里:“王老弟,通融通融。我要查的不是什么要紧案子,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几笔旧账,对不上家里的老契罢了。”
荷包里的银元硌得小吏手心发烫。他偷眼瞥了瞥衙门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影里藏着的值房还亮着灯,想必是李主事还没走。他压低声音:“李主事是我远房表舅,最好古董字画。您要是……”
“我懂。”苏半城打断他,从随身的皮箱里取出个锦盒,打开时,一枚青白玉的螭龙纹带钩在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嘉靖年的东西,不成敬意。”
小吏的眼睛亮了亮,接过锦盒揣进怀里,转身往衙门里钻。苏半城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却没松开。他要查的哪是什么家里的老契?三个月前在太原城破获的盐引案里,从蒙古王府搜出的密信上,反复提到“二十年前户部漏记之数”,而密信的落款,竟与他父亲苏明远当年在户部当差时的同僚有关。
父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只记得父亲临咽气前,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反复说“户部档案库,第三排最左的樟木箱”,话没说完就断了气。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做买卖,从没想过要去翻旧档,直到盐引案的密信摆在面前,那些模糊的记忆才突然清晰起来。
雨渐渐停了。小吏终于从衙门里探出头,朝他招手:“苏先生,进来吧,动作快点,别让人瞧见。”
穿过刻着“度支清吏司”的匾额,苏半城跟着小吏走进后院。户部的档案库在最西头,是座青砖砌的矮房,门楣上挂着“谨守”二字的木匾,漆皮已经剥落。李主事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见了苏半城,眯着眼打量:“就是你要查二十年前的账?”
“是,劳烦主事。”苏半城拱手。
“二十年前……那是光绪三年的事了。”李主事磕了磕烟锅,“那年头陕甘大旱,朝廷赈济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拨,账册乱得很。你要查哪方面的?”
“盐引。”苏半城盯着他的眼睛,“尤其是运往山西、蒙古边境的那几笔。”
李主事的烟锅顿了顿,抬眼瞧他:“苏先生是做盐生意的?”
“祖上做过,家里还留着些旧票根,想对对档。”苏半城说得滴水不漏。
李主事没再追问,领着他推开档案库的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樟木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苏半城忍不住咳嗽。库房里没有窗户,只靠屋顶的气窗透进些微光,一排排半人高的樟木箱贴着墙壁码到顶,箱身上用朱砂写着年份,字迹大多模糊不清。
“光绪三年的在最里头。”李主事举着油灯往前走,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摇晃晃,“那时候的档案归山西司管,后来司署合并,挪了好几回地方,能不能找着,全看你的造化。”
苏半城的目光扫过那些箱子,突然停在第三排最左边的那只上。箱子的铜锁已经锈死,箱角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和他记忆里父亲书房里那只装账本的箱子,竟是同一种木料。
“就是这个。”他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箱身,就听见李主事“咦”了一声。
“这箱子……去年翻检的时候还空着呢。”李主事凑过来,用灯照了照箱底,“你看这积灰,像是没人动过。”
苏半城的心猛地一跳。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一直以为是开家里衣柜的,此刻往锁眼里一插,竟“咔哒”一声转开了。
箱子里铺着一层褪色的蓝布,布上放着几本线装账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苏半城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光绪三年山西盐引拨付明细”,字迹工整,正是父亲的笔体。
他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账册上记录的每一笔盐引数目,都比他从太原知府那里抄来的官方记录多了三成。最显眼的是五月十二那笔,运往蒙古王府的盐引数量旁,用朱笔写了个极小的“补”字,下面压着一个模糊的指印,指印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这不合规矩啊。”李主事凑过来看,声音都发了抖,“盐引数目都是户部、兵部、内务府三方核过的,怎么会……”
苏半城没理会他,手指飞快地往后翻。账册的最后几页被人撕去了,残留的纸边还带着撕裂的毛茬。他把账册放回箱子,又摸出下面的几本,发现都是各地盐商的行贿记录,其中一页记着“谭宗浚,白银五千两,求增盐引配额”,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谭”字印章——正是盐引案的主犯,那个在太原城呼风唤雨的大盐商。
“这些东西要是交上去,能掀翻半个朝堂。”李主事的声音带着颤音,往后退了两步,“苏先生,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苏半城没说话,目光落在箱子最底层。那里压着一张折叠的纸,不是账册,而是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只写着“明远亲启”。
他展开信纸,墨迹已经有些晕染,但仍能看清上面的字:“五月十二之数,王爷已收,嘱你速销毁底册。切记,此事除你我与谭某,无人知晓。若事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字迹凌厉,带着一股杀伐之气。苏半城猛地想起蒙古王府密信上的笔迹,竟与这封信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父亲当年根本不是病逝,是因为知道了太多秘密,被人灭口了。那些多出来的盐引,分明是蒙古王府和谭宗浚勾结,通过父亲的手倒卖私盐,而父亲,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就在这时,档案库的门突然被撞开。十几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冲了进来,手里的钢刀在油灯下闪着寒光。
“李主事,你竟敢私放外人进档案库?”为首的蒙面人声音嘶哑,手里甩着一张纸,“这是王爷的手令,今天在场的,一个都活不了。”
李主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王爷饶命,是他逼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蒙面人没理他,刀光直逼苏半城:“把账册交出来。”
苏半城迅速将信塞进怀里,把账册往箱子里推。就在这时,他瞥见账册的夹层里掉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圣母殿壁画,第三幅”——那是他前几天在晋祠圣母殿看到的壁画,画的正是光绪三年的盐运场景。
“想要?自己来拿。”苏半城猛地掀翻樟木箱,樟木盖砸在地上发出巨响,趁着蒙面人躲闪的间隙,他抓起油灯朝旁边的书架扔去。
火苗瞬间舔上堆积的旧纸,浓烟滚滚而起。苏半城借着烟幕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墙角的一堆空木箱。他记得李主事说过,档案库有个通往后街的暗门,就藏在堆放空箱的地方。
“拦住他!”蒙面人怒吼着追过来。
苏半城摸索着搬开最下面的空箱,果然露出一块松动的青石板。他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冷气涌上来,下面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
“再会了,李主事。”他冲还在地上磕头的李主事喊了一声,钻进地道前,最后看见的是火光中那个模糊的“谨守”木匾,被火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身后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苏半城摸着墙壁往前跑,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圣母殿壁画”的纸条。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父亲留下的秘密,盐引案背后的阴谋,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王爷,都像这地道尽头的光,等着他一步步揭开。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地道出口的杂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半城钻出地道,发现自己站在户部后街的一条小巷里,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照亮了墙上“协同庆”的招牌——那是他前几天去过的票号,火盆里的灰烬还没冷透。
他摸了摸怀里的信,纸角已经被汗水浸湿。抬头望向远处的紫禁城,宫墙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那些藏在旧档案里的秘密,就像巨兽腹中的火焰,迟早要烧穿这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