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玛旁雍错出发那天早晨,湖面依旧宁静。阳光斜洒在雪山与水之间,仿佛镀了一层圣洁的银光,我回头望了一眼,再也没回头。
车轮扬起尘土,翻越岗仁波齐背后的山口后,我便驶入了一片广袤得令人发怵的土地。这里的黄土不是沙漠,却比沙漠更无生气,像是沉睡千万年的土地刚刚醒来,尚未有草木与鸟语唤醒它的记忆。
地图上的札达县,是我此行向西最后的目标之一。而在我面前,这座被群山夹抱、时光仿佛遗忘的小城,正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进入札达境内,是一场视觉的震撼。
整座县城仿佛镶嵌在一片起伏如浪的土林之间。车子沿着山道下行,像是钻进了一个巨人的掌纹之中。两侧的土林高耸如柱,裸露的岩层与黄土相间,如刀削斧凿一般,线条清晰又粗犷,像是造物主在这里练习雕塑。
札达土林,是我见过最超现实的景象。它像是一幅石化了的狂想画,将时间和地质的纹理暴露在阳光下,不加掩饰,坦荡苍凉。
我下车,在一座高崖边驻足,望着脚下那片如蜂巢般密集的沟壑,耳边只剩下风声。我仿佛看见无数穿袍戴冠的古人从山谷间穿行,抬头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眼神中没有惊讶,只有审视。
他们是古格人。
札达的灵魂,是古格。
我沿着蜿蜒山道来到象泉河南岸,古格王朝的遗址就坐落在一座巨大的黄土山丘之上。它没有宫殿式的恢弘,没有石砌的城墙,而是一座黄土堆砌、洞穴错落的巨型遗迹,像蜂巢,也像某种异星遗址。
入口处刻着几个藏文,我请一位当地的老僧简单翻译,他说:“此处,乃王之所归。”
阳光炙烤着裸露的黄土,我一阶一阶走上去,仿佛在攀登历史的废墟。山体上密布着成百上千个洞穴,那些曾是居室、藏经室、冥想洞,如今已无人居住,只余风声在空洞中回旋。
在主殿遗址中,我发现一幅尚存的壁画。虽已斑驳,但仍可辨出佛像的眉眼——慈悲、宽广,却带着一丝无法挽回的忧伤。
“为什么古格会消亡?”我问老僧。
他不答,只低头掸了掸袍角上的土,说:“兴也一念,灭也一念。”
或许,这就是信仰和权力的宿命。
我沿着遗址背后的断壁残垣行走,忽见一道狭长裂隙,内有昏暗石室。进去之后,我竟在石壁上发现了一行古老的图案:一条水流从高山蜿蜒而下,汇入心形湖泊,湖中浮着一轮火焰般的太阳。那是象泉河,那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忽然我明白了,那些壁画不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对未来的托付。古格虽灭,但信仰未息,它化作了这山石、这河水、这仍在注视的眼睛。
就在我转身欲离开时,脚边的石缝中飞出一只斑斓的鸟。它盘旋片刻,落在一块壁画前,那是一个骑士模样的人影正将火焰交托给一个跪地孩童。我怔住了。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自身的投影——一个在高原迷途中,恰好路过这段历史的人。
札达的另一边,是静静流淌的象泉河。
这条河虽不大,却是恒河的源头之一。水色清浅,潺潺绕城而过,如同给这片沉睡的土地涂上一层温柔的血液。
我赤脚踏入河中,冰凉刺骨,却令人清醒。
河岸的牧民搭起了几个藏式帐篷,炊烟袅袅,牦牛悠闲地啃着稀疏的草。我在一位牧民家借宿,他的女儿正在织布,一根根牦牛毛在她指尖化为柔顺的线条,慢慢织进毯子里,也织进这片土地千年的寂静。
晚饭时,我与牧民围坐火炉。他递给我一杯热茶,说:“你是外来人,但这火,大家都能围。”
我低头一饮而尽,内心忽然明白,在这片几乎荒芜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唯一的连结,便是这杯热茶、这团火光——温暖、质朴、不言语。
那夜,我梦见自己站在象泉河中间,河水两岸分别站着两个影子,一个是我,一个是披甲执戟的古格将军。他向我点头,而后转身跃入水中,化作一道水纹。梦醒时,我枕边留下一片湿意,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清晨,我向牧民道别。他的女儿送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亲手织的护身符。她没有说话,只朝我点头。那一刻,我仿佛接过了札达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一个秘密,它无法言语,只能铭记。
夜幕降临,我独自走到县城后方的高地,俯瞰整片札达土林。
这片大地,在月光下仿佛换了模样,不再是白日那样苍凉,反而像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沉静又有节奏。我坐在崖边,耳中仿佛传来马蹄与鼓声,远处土林间灯火一闪,我仿佛看见了古格王朝最后一位国王,在烽烟中立于山巅,遥望西来之敌,目光如炬,背影孤绝。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白日所见的那幅壁画。佛陀的眉眼与那位国王的背影在梦中重合——他们都是见证者,也是承载者。
我想象着千年前的夜晚,那些灯火曾照亮多少次王朝的决断与僧人的颂经;也照亮如今我这微不足道的注视。文明终将消散,但凝望过它的人,会成为它的又一层存在。
风起时,我在崖顶展开《地球交响曲》的手稿,将札达的夜色摊开,用笔落下心底那一句记述:
“每一段文明的终章,都是一首沉默的诗。札达,是写在风里的那一首。”
我在札达停留三日,每一日都像在做梦。梦中有光,有土,有雪山,有河流,也有不曾谋面的旧时王。
在最后一个早晨,我站在旅馆楼顶,迎着风望着远方的象泉河。阳光打在脸上,我感受到一种沉静的召唤。
我低声在心中对札达告别:“多谢你,以沉默教我聆听,以废墟教我敬畏。”
但我不能停下脚步。
下一站,是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
一座高原小城,一处军民共居的要地,也是通往普兰、改则、日土的枢纽。而我要在那里,继续写下《地球交响曲》最荒凉、也最辽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