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夜色里,月光沿仅出鞘一寸的刀锋滑落。
一道寒光流转室内,似银龙暗涌,凛冽杀意无声弥漫。
老者就算是再傻,被此等寒光一映,也顿住踉跄的步子。
他勉强往后挪移几步,伸手抓牢身后奢华的帘幔,用以稳定身形,用些许疑惑的音调,唤道:
“佰儿......”
“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为何,对他拔刀?
他可是佰儿的亲爹!亲爹!
这天下,岂有不孝子敢对父亲拔刀的道理?
要杀也是他杀子,安能子杀他!
不,不。
他不能杀子,不能再杀子了。
老者想到前事,面皮微微抽搐,颤抖出声道:
“是不是,是不是寄奴又同你说了什么?”
那周身大半隐没于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话,老者却自以为明白什么,突然震怒道:
“那娼妓生的野种最会玩弄口舌,分明是在骗你!”
“犇儿分明就是本王的亲生子,可他先前在宴席上说的那一番话,却又像一根针一般扎进本王心中,反让本王......让本王怀疑起了犇儿.......”
他当时没信,第二日没信,第三日没信......
可第四日,却又不可控的想,为何他年轻时也算是硬朗壮汉,年长后有此等威望,甚至能一气连扫三郡,可犇儿却如此资质平庸,身形臃肿,肥头大耳,成日只知在房中耕耘呢?
那是一道本不该有的念想。
可一旦窜出,就如星星之火点于无边枯草。
他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将他本不屑一顾的寄奴给召唤回来。
当时,寄奴已经被他冷落许久,原先宴席上还被他当着众宾客的面安置到了下人房中去......
可寄奴来时,面上却始终不见半点不耐与焦躁。
他东拉西扯问聊起一些事,又状若无意的问起寄奴先前为何在宴席上说犇儿不是他亲生孩子.......
他不该问的,他不该多问的。
他当时就应该心狠一些,将那娼妓生的野种,挖掉舌头,掏出眼睛,再打上三百鞭子,扔到下人房中自生自灭。
可万事偏偏没有如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犇儿已经死在了他的宝剑之下。
老妻正在歇斯底里的哭嚎,捶打他的胸膛。
那时候,他已经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地方错了——
毕竟,若这孩子真不是他的种,老妻只怕心虚也来不及,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还欲要拿簪子同他搏命。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老妻发疯,是她先发了疯。
他只是将那染血的宝剑轻轻一挥,老妻也倒在了地上。
他错了。
可他又不能错。
他这样的人中龙凤,又怎么能错呢?
犇儿就算是他的儿子,这回,也不能再认下此事。
犇儿只能不是他的孩子,犇儿的孩子只能不是他的孙辈……
此事才算有回旋的余地。
否则,犇儿已死,老妻已疯,那些孩子若还是留在他的王府中,那还是他的错。
他只能将人一齐斩杀,旁人知道此事,才能知道,才会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种,他只是清缴门户。
他,平阳王,赵珍,不会错。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越发可见憔悴苍老的老者口中喃喃,却在某一息之后,又猛地扔开手中的帘幔,爆喝道:
“只是为什么,现在外头又在传本王杀妻杀子?!”
“究竟是谁传的?!消息为什么没有封住!?”
“犇儿,犇儿.....犇儿是野种,本王分明都已经认了犇儿是野种——!!!”
为何,为何外面如今却好像都知道犇儿是他的亲生儿子?!
老者的神态越发癫狂,他胡乱在华美的帘幔里胡乱拨弄翻腾,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出口,可始终却不见生机:
“让寄奴来见本王!!!”
“让那卑贱的野种来见本王!!!”
帘幔被牵引扯动,数十枚镶嵌于上的珍珠坠落于地,徐徐滚动。
益佰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着一切,手肘一沉,原先只出鞘一指的白刃寒光暴涨数倍。
死气翻涌已至。
而此时镇住这个场面的,却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一枚随意零落的珍珠在地上翻滚,本欲深入更晦暗的黑暗之中,而那只手优雅一伸,止住珍珠的活路。
那道如描如削的身影起身,拇指一弹,那枚珍珠顺势在半空翻滚,又落回他的掌心之中。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只有淡淡的笑声在奢靡的寝殿内响起。
寄奴一振衣袍,一手把玩着掌中的珍珠,缓缓自黑暗中迈步而出,轻笑道:
“客居主家,主家夜晚却如此吵嚷,是否有些失礼呢?”
此声十分突兀。
老者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出声之人为何能越过王府的层层守卫出现在内廷。
他只以为自己抓住了某种生机,原本癫狂的神色越发狂热,连声唤道:
“寄奴!寄奴!你来的正好!”
“本王有事情要问你,只要你回答上这个问题,本王便赐你千金……不,万金!”
那道清癯消瘦的身影仍在笑,轻笑声于此夜中晦暗不明。
轻悄,鬼祟,挠人心脾。
夜风自窗棂徐徐而入,勾动这份笑声弥散于各处,又好似有好多人在笑一般。
不,不是幻觉。
黑暗中确实有数道人影,不远不近跟在那道清癯身影之后,影影绰绰,宛若数道鬼魂。
老者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此情此景有些不对,他眯起已有些老眼昏花的双眼,试图看见眼前的一切......
可终究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老者疑心那些影子是不怀好意的人,可又更疑心那些影子是来索命的恶鬼,一时间胸膛起伏的更加厉害,两股战战,几乎欲要昏倒。
他连滚带爬重返卧榻之畔,四处寻觅能躲藏的地方。
终于,在某一瞬茫然四顾之后,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老者冲着那道自寄奴出现后,便不知何时收刀回鞘的黑肤青年,怒吼道:
“佰儿,你还愣着做什么?!”
“你将寄奴拖下去杀了!你将那些影子都杀了!”
“杀了!杀了!统统杀了!!!”
杀字翻腾。
老者喊打喊杀的声音几乎裂耳,可压根也没有人回应他。
他只能一遍遍的喊道:
“赏赐,只要你将人杀了,本王少不了你的赏赐!本王给你万金,本王予你世子之位!”
“本王要告诉世人,本王没错——不,寄奴不能死,本王还要问寄奴——本王还要见寄奴——”
“不——本王就是要杀了他——”
“寄奴可恨,寄奴可恨——寄奴骗我!寄奴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