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袁先生坐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轨迹。那盏坏掉的路灯终于在暴雨中彻底熄灭了,巷子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覃女士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她发来的:
我们分开吧。
简短的五个字,像五把刀,把他钉在了这个潮湿的雨夜里。他试过打电话,发语音,甚至冲动地买了张火车票——但在出发前又退了。三千公里,太远了。远到连挽留都显得苍白无力。
窗台上摆着一盒未拆封的刮刮乐,是昨天路过彩票站时鬼使神差买的。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包装上的金色字体在手机微光下闪烁,像某种恶意的诱惑。他伸手拿过来,指甲抠进塑料薄膜,却在即将撕开的瞬间停住了。耳边突然响起覃女士最后那句话:
>那一千万,这辈子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塑料薄膜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啊,他早该明白的。那些刮刮乐、双色球、大乐透,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借口。他刮的不是彩票,是绝望,是对命运无能的愤怒。而覃女士——那个隔着屏幕都能看穿他的女人——早已看透这一切。
他松开手,彩票盒掉在地上,发出轻飘飘的闷响。窗外雨势渐小,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没有奇迹,没有一千万,也没有覃女士了。
覃女士的出租屋收拾得很干净。她辞去了工作,打包了行李,准备离开这座生活了八年的城市。这是她家的隔壁城市,手机里还留着袁先生最后发来的语音,她一直没听。有些话,听了只会让离别更痛。
房东太太来收房时,看着这个瘦了一圈的姑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年轻人啊,别太难过了。\"
覃女士笑了笑,没说话。她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承载了太多孤独和等待的小空间,轻轻带上了门。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她终于点开了那条语音。袁先生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沙哑得不像话:
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
就这么简单。没有挽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不甘。就像他们这段感情,开始得仓促,结束得潦草。她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三千公里外的那个男人,此刻大概正坐在他那间阴暗的出租屋里,对着满地的彩票碎屑发呆吧。
她关掉手机,把SIm卡取出来,折成两半。出租车驶过一座桥,她摇下车窗,把碎片扔了出去。它们在空中划出两道银色的弧线,落入浑浊的江水中,转瞬消失不见。
他们终究没有熬过时间,也没有撑过距离。
袁先生的车贷还在还,母亲的药费成了新的负担。他不再买彩票了,但偶尔路过彩票站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依然躺在玻璃柜台里,等待着下一个怀揣不切实际梦想的可怜人。
覃女士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找了一份薪水不高但安稳的工作。有时候深夜加班回家,路过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她会不自觉地看一眼彩票柜台——然后加快脚步离开。
三千公里的距离没有缩短,但也不再重要了。他们的故事,就像那些被刮开的彩票,曾经短暂地闪烁过希望的火花,最终都归于\"谢谢惠顾\"四个冰冷的字。命运没有给他们中大奖的幸运,连安慰奖都吝啬给予。
城市依旧喧嚣,霓虹永不熄灭。坏掉的路灯在某天被修好了,巷子里不再有那团神经质的光晕跳动。而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彼此的生命里,像两张被风吹走的彩票,飘向不同的方向,最终沉没在时光的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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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开最后一道银膜时,袁亮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硬币。彩票站油腻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老板叼着烟凑过来看,烟灰簌簌落在玻璃柜台上。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烟屁股掉在地上:“……老天爷!八、八千万?!”
那串天文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袁亮眼底。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巨响。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甲掐进掌心,疼痛如此真实,才让他确认这不是另一场刮刮乐制造的廉价幻觉。
(不想说大乐透了,因为是假的,反正也无所谓。吃播快乐吧就乖乖乐吧就刮刮乐吧,越刮越痛苦,哪来的乐?)
电话接通的一瞬,覃女士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习惯性的疲惫:“喂?”背景音是出租屋窗外早市模糊的叫卖。
袁亮站在银行VIp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这座城市从未对他展露过的、一览无余的天际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陌生:“是我。中奖了。刮刮乐,八千万,税后六千四。”
听筒那边是长久的、窒息般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挣扎。良久,才传来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抽气,随即又被死死捂住。
“别怕,”袁亮喉头滚动了一下,窗玻璃映出他通红的眼眶,“我分好了,你七,我三。钱在卡里,密码是你生日。”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我能……去你那儿吗?不为什么,就想……和你吃顿食堂的早饭。”
覃女士站在自己那间租了一年、客厅大得有些空荡的出租屋门口,看着风尘仆仆的袁亮和他脚边那个半旧的行李箱,恍如隔世。他身上没了那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戾气,却也并没有暴富后的张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笨拙的紧张。
“我租了隔壁那间空房,”袁亮指了指客厅尽头用简易屏风隔开的空间,一张行军床已经支好,“客厅归你,我睡那儿。”他眼神躲闪了一下,补充道,“按年付的租金,房东说不能退。”理由拙劣,但足够挡住她可能的拒绝。
覃女士的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上,那里还蹭着一点彩票站座椅留下的、没完全洗掉的银色印子。她没戳穿,只是侧身让开:“进来吧。明天……你去办入职。”
于是,在覃女士工作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区图书馆,新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图书编目员,叫“袁明”。他穿着覃女士在批发市场给他买的廉价格子衬衫和工装裤,坐在离她办公桌最远的角落,笨拙地学习怎么把条形码贴得横平竖直。工资条上,月薪一千二,扣掉杂七杂八,到手一千出头。
单位的食堂成了他们隐秘的伊甸园。早餐四块,白粥、馒头、咸菜堆在铝盆里,冒着温吞的热气。午餐八块,几个不锈钢大盆盛着油汪汪的土豆烧鸡块、蔫黄的炒青菜、黏糊糊的番茄炒蛋。覃女士拿着餐盘,眼睛总忍不住瞟向红烧肉的盆,又懊恼地掐自己腰侧的软肉:“又胖了……”袁亮则端着几乎没什么油水的清汤寡水,坐在她斜对面的桌子,慢吞吞地扒拉着米饭。他肠胃脆弱得像纸糊的,稍微多吃一点,或者油星子大了些,下午就能跑好几趟厕所。食堂打菜的胖阿姨总爱唠叨他:“小伙子,吃猫食呢?风大点都能把你刮跑!多吃点肉啊!”袁亮只是腼腆地笑笑,摇头:“够了,阿姨,饱了。”眼神却飞快地掠过覃女士的侧脸,捕捉到她对着红烧肉咽口水又强行扭开头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下班铃一响,两人像地下党接头,一前一后走出单位大门,相隔十几米,融入黄昏拥挤的人流。直到拐进出租屋那条安静的巷子,袁亮才会快走几步跟上。楼道昏暗,声控灯时灵时不灵。在某个灯光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的瞬间,他会飞快地侧过头,在覃女士微凉的唇上啄一下,蜻蜓点水,带着食堂饭菜残留的、人间烟火的暖意。覃女士的心跳会漏掉一拍,随即涌上一种踏实的、近乎荒谬的甜蜜。
周末是他们小小的庆典。坐一个多小时摇摇晃晃的城际大巴,去隔壁的省会城市。目的地永远是那家藏在巷子深处的旋转小火锅店。一人一个小锅,红汤翻滚,热气氤氲了对面人的脸。覃女士面前堆满了牛肉卷、毛肚、虾滑,吃得鼻尖冒汗,眼睛晶亮。袁亮面前只有几片青菜,几块豆腐,慢条斯理地涮着,蘸一点清汤寡水的调料。他看着她满足得像只餍足的猫,胃里那点因清汤寡水而起的寡淡也奇异地被填满了。饭后,他们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灯火辉煌的陌生街头游荡,踩着彼此长长的影子。压马路,看橱窗,听街头艺人跑调的歌声。没有奢侈品店的流连,没有高级餐厅的烛光,只有十块钱一杯的珍珠奶茶,两个人分着喝,吸管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夜晚,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袁亮躺在行军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覃女士在客厅翻身时沙发发出的细微声响,能闻到她洗发水的淡淡香气。欲望并非没有,像暗夜里悄然滋长的藤蔓。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他记得那些隔着屏幕的伤害,记得自己曾经的混蛋。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是他用八千万买来的赎罪券。他不能急,不能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如同易碎琉璃般的平凡。
覃女士在屏风那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楼道里那个短暂亲吻的触感。她曾以为那笔从天而降的巨款会改变一切,会带来挥霍、膨胀,或者更深的隔阂。然而没有。他固执地把自己塞进她原本拮据、逼仄的生活轨道里,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同样拮据的“袁明”,陪她吃八块钱的食堂,挤摇晃的大巴,在油腻的小火锅店里分享快乐。这份刻意营造的、近乎顽固的“平凡”,比那冰冷的八千万数字,更让她心头发烫。
一年租期,像指间沙,无声无息地流走。窗台上的绿萝又抽出了新叶,爬藤在防盗网上织出更密的网。屏风依旧立在那里,像一道温柔的界碑,划分着空间,也守护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缓慢生长的东西。
发薪日,袁亮(或者说袁明)捏着那张薄薄的、印着一千多块的工资条,和覃女士一前一后走出单位大门。夕阳的金辉泼洒在街道上。他紧走几步追上她,在熟悉的巷口,趁着灯光明灭的瞬间,又一次飞快地亲了她的嘴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退开,而是贴着她的耳朵,呼吸温热,声音带着笑意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个月……食堂的八块钱,还能续上吗?房东说……续租的话,得……一起签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