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到陌生人,尤其是韩牧野那高大的身影,吓得立刻躲到了哥哥身后。
苏月禾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女子的状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她快步上前,不顾窝棚的肮脏和异味,蹲下身,轻轻掀开破毡毯一角,手指搭上女子的手腕。
脉象微弱而混乱,浮滑无力,是典型的沉疴痼疾加上严重的风寒入体,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又检查了她的眼睑、舌苔,触手滚烫的额头,苏月禾的眉头紧紧锁起。
“她病了很久了,寒气早已侵入脏腑,又长期饥寒交迫,气血枯竭……”苏月禾低声对韩牧野道,语气凝重,“情况很不好。”
韩牧野沉默地点点头,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窝棚的入口,挡住了外面灌入的寒风。他将手中的包裹轻轻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地上,目光扫过这令人心酸的场景,落在阿迪勒和他妹妹身上。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苏月禾,眼中充满了唯一的希望。
苏月禾不再耽搁,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荷包,她习惯随身带些应急的银针和常用药散,取出银针,动作迅捷而精准地在女子几处大穴上施针,先稳住她微弱的心脉,驱散些许寒气。
又从荷包里倒出仅剩的一点回阳救逆的药散,示意阿迪勒找来一点干净的雪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女子服下。
“阿迪勒,”苏月禾一边施救,一边轻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流落到这里?你父亲呢?”
阿迪勒看着娘亲在苏月禾的救治下,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丝,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紧绷的小脸放松了一点。他抱着妹妹,用生涩的官话,夹杂着胡语和手势,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原来,他们是来自西域一个叫“月泉”的小部族。他的父亲,叫赛义德,是个经验丰富的香料商人,经常带着商队往返于西域和中原。阿迪勒从小就跟随父亲行走商路,耳濡目染,对香料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和天赋。
“爹爹说……琼州府……是最大……最繁华的地方……有很多……很多香料……”阿迪勒眼中流露出怀念的光芒,“他认识……很多香料……我也认识……爹爹教我的……我能闻出来……”
大约半年前,赛义德带着精心组织的商队,满载着珍贵的香料,再次踏上了前往中原的旅途。阿迪勒和母亲、妹妹也随行。然而,当他们穿越一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茫茫大漠时,遭遇了极其可怕的黑沙暴。
“风……好大……好黑……沙子……像魔鬼……”阿迪勒的小脸上充满了恐惧,身体微微发抖,“骆驼……跑了……人……散了……爹爹……爹爹不见了……好多叔叔……都不见了……”
商队彻底走散了。阿迪勒和母亲、妹妹在沙暴中九死一生,靠着母亲死死护住的一小袋水和干粮,在沙漠边缘挣扎了数日,才被一队路过的、前往凉州府贩马的商队发现并救起。商队头领心善,见他们孤儿寡母可怜,便带他们同行到了凉州府。
“到了……这里……马队大叔……走了……”阿迪勒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助,“我们没有钱……没有认识的人……娘亲……又病了……”
为了活下去,母亲拖着病体去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阿迪勒则带着妹妹在街头行乞,或者帮人跑腿打杂,换取一点点微薄的食物。然而,母亲的病越来越重,赚来的那点钱连买最劣质的草药都不够。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还时常被街头的混混欺负、抢夺,阿迪勒身上的伤痕大多由此而来。他今日冒险想去西市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些商贩丢弃的、还能吃的干果,却不想惹上了麻烦。
听着阿迪勒的讲述,苏月禾的眼眶早已湿润。韩牧野虽依旧沉默,但负在身后的手却悄然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这母子三人的遭遇,太过凄惨。
就在这时,苏月禾在给阿迪勒母亲喂药时,不小心碰翻了旁边一个破旧的、用破布包裹着的小小行囊。几块颜色各异、形状不规则的块状物和一些干枯的草叶、种子滚落出来,散在脏污的稻草上。
一股极其复杂、却异常清晰纯净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香气混合着温暖的木质调、清冽的药草香、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润果香,还有几种难以名状却层次分明、和谐交融的气息!
它霸道地驱散了窝棚里的霉味和药味,却又并不刺鼻,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苏月禾是医者,对药材气味本就敏感,此刻闻到这香气,整个人都愣住了!这绝非寻常之物!她下意识地看向地上的香料。
阿迪勒却反应极快,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珍宝!他立刻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的香料一一捡起,动作轻柔而熟练,眼中充满了心疼和珍视。
“小心点!这是……这是爹爹留下的……最后一点了……” 他低声说着,将那些香料仔细地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阿迪勒,”苏月禾压下心中的震惊,尽量平静地问,“这些……都是什么香料?你认得吗?”
阿迪勒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他指着那些香料,如数家珍般,用清晰了许多的官话说道:
“这个深褐色的块,是‘龙血竭’,止血生肌的圣药,气味很沉,带点铁锈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甜。”
“这个黄褐色的,是‘乳香’,树脂,烧起来烟雾很白很香,能安神,止痛,闻起来像……像松树林和柑橘。”
“这个小小的、黑黑的种子,是‘黑种草籽’,也叫‘祝福之籽’,味道有点冲,像胡椒和洋葱,但能治肚子痛。”
“这个灰绿色的叶子,是‘沙漠鼠尾草’,很清苦,但能退烧,闻起来像……像雨后沙漠的风……”
“还有这个……” 他指着一种浅棕色、卷曲如小虫的香料,“这是‘阿魏’,味道……很臭,像腐烂的洋葱和大蒜,但它是‘香料之王’!一点点就能让别的香味变得又深又久,还能驱虫……爹爹说,会用的人,才知道它的好。”
他描述得极其精准,不仅说出了名字和功效,更用生动而贴切的比喻形容了它们的气味特征,仿佛那些香气就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呈现!
苏月禾彻底震惊了!这孩子对香料的认知,远超她的想象!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那种对气味的敏锐感知力和精准描述力,简直是天赋异禀!
韩牧野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虽不通此道,但也听出阿迪勒所言非虚,条理清晰,见解独到。
苏月禾心中瞬间涌起一个念头。她看着阿迪勒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父亲遗物的破布包,再看看草堆上气息奄奄的母亲和怯生生的小女孩,一个决定迅速成型。
“阿迪勒,”苏月禾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姐姐会尽力治好你娘亲的病。但是这里太冷太脏了,不适合养病。你愿意带着娘亲和妹妹,跟姐姐走吗?姐姐那里有干净温暖的屋子,有热乎的饭菜,也有药。”
阿迪勒猛地抬头,深褐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他“扑通”一声跪在苏月禾面前,连连磕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愿意!愿意!谢谢……谢谢恩人!谢谢菩萨!”
他的妹妹虽然懵懂,但看到哥哥跪下磕头,也怯生生地跟着跪下,学着哥哥的样子磕头。
“快起来!”苏月禾连忙扶起两个孩子,心中酸涩又欣慰。
韩牧野看着妻子,没有反对,只是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月禾,你带着孩子。我背这位夫人。”
“好!”苏月禾点头,抱起那个瘦小的妹妹。小丫头缩在她怀里,小小的身体冰凉,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
韩牧野走上前,动作干脆利落,小心地将昏迷中的阿迪勒母亲背起。那女子轻得几乎没什么分量。他高大的身躯背着病人,依旧步履沉稳。
阿迪勒紧紧跟在苏月禾身边,像只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和对苏月禾夫妇的无限感激。
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那个阴暗冰冷的窝棚,重新走入风雪之中。只是这一次,他们的方向不再是喧闹的西市,而是通往“竹溪药铺”分号,也通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回到药铺,李德全看到东家去而复返,还带回来一个昏迷的异族妇人、一个抱着小女孩,以及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孩,着实吃了一惊。但他是个机灵人,见韩牧野亲自背着病人,苏月禾神色凝重,二话不说,立刻指挥伙计腾出后院一间闲置的、带火炕的干净厢房,又让人速速去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巾。
厢房里很快暖和起来。苏月禾顾不上休息,立刻打开药箱,开始全力救治阿迪勒的母亲。韩牧野则安排木头去置办几套干净的、适合妇人和孩子穿的衣服鞋袜,又让李掌柜派人去请琼州府最好的、擅长治疗沉疴和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