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凉州府略显空旷的码头上空打着旋儿。宽阔的沧澜江水势已缓,岸边堆积着尚未完全消融的残冰。
几艘吃水颇深的大型漕船正缓缓靠岸,粗重的缆绳被岸上的力夫喊着号子拖拽着,牢牢系在冰冷的石墩上。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以及越来越浓郁的、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这气味,对于凉州府码头的人来说,近几个月已不再陌生。
“竹溪药圃”那面青底白字、绣着一丛翠竹的招幌,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格外醒目。旗下,一群人正严阵以待。
苏月禾站在最前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锦缎棉袄,外罩着件半旧的石青色细棉斗篷,斗篷边缘缀着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一张素净的脸越发白皙清丽。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干练。
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异常专注锐利,紧紧盯着正在靠岸的几艘漕船,尤其是为首那艘船头插着“竹溪”小旗的货船。
在她身后,站着凉州府“竹溪药圃”分号的李掌柜,以及十几个穿着厚实棉袄、精神头十足的伙计。
李掌柜搓着手,哈着白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东家,木头兄弟真是及时雨啊!这批药材一到,咱们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能卸下一半了!军营那边催得急,尤其是伤兵营,咱们库里的三七粉都快见底了!”
“嗯。”苏月禾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定在船头。船刚停稳,跳板放下,一个矫健的身影便率先跃上岸来。
来人正是木头,如今的他身形拔高了许多,肩膀更加宽阔厚实,被北境的风霜磨砺出几分硬朗的线条。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棉布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风尘之色,但眼神明亮,步履沉稳有力,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可以独当一面的干练和自信。
“阿姐!”木头快步走到苏月禾面前,脸上露出灿烂而真挚的笑容,声音洪亮,带着北境磨砺出的几分粗犷,“幸不辱命!第一批药材,按时运到!您给点点?”
苏月禾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和赞赏。她伸手,轻轻拂去木头肩头沾上的一点灰尘,温声道:“嗯,一路辛苦了,木头。看你这样子,事情办得很妥当。”她的语气里带着长姐般的温和与肯定。
木头被苏月禾这一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厚的本性又露出来一点,但随即挺直腰板,认真汇报道:“阿姐放心!这趟差事,丽娘姐和王五哥在江南总号那边安排得滴水不漏,漕帮的兄弟也给力,水路畅通,沿途关卡也都打点好了。船上装的是第一批最急需的止血生肌药材:上等三七五百斤,炮制好的金疮药粉两百罐,还有白及、蒲黄炭、仙鹤草各三百斤,都是按您开的单子,精挑细选的上品!”
“好!好!”苏月禾眼中笑意更深,拍了拍木头的胳膊,随即转身对李掌柜道:“李掌柜,带人卸船!要仔细些!清点清楚,直接入库!伤兵营和左卫营那边等着救急的份额,今晚之前务必分拣包装好,明日一早送过去!剩下的按库房分区存放,做好标记!”
“是!东家!”李掌柜精神一振,立刻吆喝着伙计们,“都听见了?手脚麻利点!仔细着药材!阿福,你带几个人上船清点!二柱,你们几个负责接货入库!快!”
码头上瞬间忙碌起来。伙计们如同上了发条,喊着号子,井然有序地开始卸货。沉重的麻袋、密封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地传递、搬运。空气中弥漫的药香更加浓郁。
苏月禾和木头站在稍远处看着,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阿姐,这第一批药材已经点齐了,后面还有两批。”
木头压低声音,继续汇报,“第二批主要是治疗风寒冻伤和滋补元气的药材,当归、黄芪、防风、熟地黄、还有您特意交代的、给体虚老兵用的老山参,已经在路上了,丽娘姐说她正好要到凉州府采办一批皮货,到时候她顺带亲自押运,估计再有五日内就能到。
第三批是清热解毒和日常防疫的,金银花、连翘、板蓝根、大青叶这些,王五哥在那边盯着装船,最晚再过个十日内也能抵达凉州。”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家里头,一切都好。阿爹身子骨硬朗着呢,每日除了在私塾忙活,还抽空到药圃里转转,指点指点新来的学徒,精神头足得很。红姨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孩子也被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提到孩子,木头的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一丝宠溺:“就是陌儿、宁儿和睿儿他们几个,天天念叨着想爹娘了。陌儿懂事,嘴上不说,但总爱抱着姐夫送他的小木剑发呆。宁儿那小丫头,天天追着红姨问‘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呀?爹爹打跑坏蛋了吗?’睿儿晚上睡觉都要抱着您给他缝的小老虎枕头,说上面有娘亲的味道…”
木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轻轻扎在苏月禾的心尖上。她原本带着欣慰笑容的脸庞,瞬间凝滞了一下。
那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被最柔软的亲情轻易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沧澜江那浩渺的、流向南方的江面。寒风拂过,吹得她斗篷上的狐毛轻轻颤动,也吹得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用力地抿紧了唇,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用那细微的刺痛来压制喉头瞬间涌上的酸涩和眼底翻腾的湿意。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陌儿沉默的思念,宁儿天真直白的追问,睿儿对母亲气息的依恋……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涌。
还有那个远在雪原之外、浴血奋战、不知归期的身影——她的夫君,韩牧野。
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和担忧,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这几个月来,她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调集药材,安抚军心,稳定药铺,用繁重的事务填满每一刻,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不敢去深想。
可此刻,被木头这朴实的转述轻轻一触,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便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多想立刻插上翅膀飞回江南,把三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紧紧搂在怀里,亲亲他们的小脸,听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娘亲。
想那个总是沉默如山、却给她无限安全感的男人,此刻就站在她身边,用他带着薄茧的大手,擦去她可能滑落的泪水,告诉她:“我回来了,一切都好。”
凉州的风,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刮在脸上,生疼。可这疼,远不及心底那份牵挂带来的煎熬。
“阿姐…”木头敏锐地察觉到了苏月禾瞬间低落的情绪和微微泛红的眼角,他有些无措地住了口,懊恼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只知道阿姐想念孩子和姐夫,却不知道这思念竟如此沉重。
苏月禾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她迅速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湿润和柔软。
“嗯,知道了。”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但很快恢复了清越,“孩子们懂事就好。家里有爹爹和红姨在,我很放心。”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忙碌的码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远方的亲人承诺:“这边的事情也快理顺了。
等最后两批药材安全入库,军需供应彻底稳定下来,凉州府的分号根基扎稳了…我们…我们就回家。”
“回家”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盼和力量。
木头用力点头,眼中也充满了期待:“嗯!阿姐!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陌儿他们肯定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