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说你后悔了?”
梁母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的脚现在是赤着放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犹如蛇一般,顺着她的小腿不断向上缠绕。
空气沉滞,靠着墙角而放的木质落地钟,秒针“咯哒”声切割着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梁至嵘喉结滚动,立在漆黑的窗边,挺拔的身影轮廓几乎都被吞噬了大半,他哑着声音回答:“是,我后悔了。”
“后悔让应欲语嫁进这么恶劣的家庭、后悔让她有你这样恶毒的婆婆,甚至还被打了一巴掌,委屈地押跪在地上......她本来应该要有更温暖美好的生活才对。”
一切都是梁家在拖累着她。
包括——他也是。
梁母听到自己的形容词竟然是“恶毒”,眉头瞬间拧紧了起来,她拔高音量喊道:“你再说一遍呢?”
“我再说一百遍,意思也依旧如此。”梁至嵘淡淡地回答道。
书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吝啬地勾勒出他身上冷硬的线条。将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紧绷的下颌线,全部都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梁至嵘大概是真的有点心累了,轻轻阖了阖眼,黑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
他压低嗓音道:“就这样吧。”
“以后我不会经常回来了,也不会带应欲语过来。你应该由你的丈夫照顾,而我也应该去照顾我自己的妻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道。
而他,只想紧紧和应欲语的那条轨道交错在一起。
梁至嵘走出书房时,背后响起巨大的“砰——”声。
他的母亲尖叫着推倒了桌上那盏台灯。
外头光线还很亮,宁静的午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咦,少奶奶没有和您一起从书房出来吗?”葛姨看到梁至嵘独自一人下楼后,直接拿起玄关处的车钥匙就要离开,便好奇地开口问道。
毕竟她不简单应欲语会单独留下。
听到这话的梁至嵘眉眼一顿,额角上青蓝色的血管有些狰狞地搏动起来。
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少奶奶来过这里?”
葛姨点了点头,还说是她亲口告知应欲语,梁至嵘和他母亲在书房里对话,然后目送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楼上去。
甚至还想再看到应欲语时,打趣她一句。
最近是不是摔跟头了,怎么走在楼梯上还第一次扶起了扶手,以前不是最爱连跨好几级,说这样可以省掉很多力气嘛。
梁至嵘第一反应想到了——他为了刺激母亲,故意说的反话。
该不会......那个小姑娘是听见了吧?
也没有人看到她具体是在几时几分离开的。
只知道,这家中已经没有她的身影存在。
确定了梁家没有她以后,梁至嵘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冲出了家门,边跑上车,边不断打起电话。
应欲语的电话始终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梁至嵘只能先往别墅的方向开,他牙关死死咬紧着,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都滑过了紧绷的太阳穴。
葛姨慢了半拍才猛然想起——少奶奶有三样带过来的东西忘记拿了。
她是刚才去楼上打扫卫生时发现的。
有花束、有果篮,好像还有个小婴儿会用到的东西。
但是她根本就来不及把这件事情给说出来,梁至嵘早已经离开得没影了......
*
医院内死气沉沉。
殷适千在一楼停车场接到了面无表情的应欲语,他不确定地开口道:“好突然啊......阿语,你怎么突然又做下了流产的决定?”
“你丈......梁至嵘他知道吗?”
应欲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殷适千眼底深处有一抹震颤骤然收缩,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却被应欲语恹恹打断了:“你别再问我了。”
“不然我去找其他人帮忙好了。”
话已至此,殷适千就是连自己心里的担忧都不敢多说了。
他亲眼目送着应欲语走进了流产手术室。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又激动,又悲哀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一定都和梁至嵘有关系。
殷适千坐在手术室外的冰凉长椅上等着,里面隔音效果很好,无论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他都听不见。
直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应欲语留在外面没拿的手机。
就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之时,殷适千突然将那手机拿起,接通后,贴到了耳边。
电话对面,是梁至嵘的声音:“喂,老婆?”
“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你人现在在哪里?”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嗯?”
长时间的沉默,都让梁至嵘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他将手机拿远了一点,检查备注,也检查了号码——都是正确的。
过了很久,才有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是我。”
这声音是......殷适千?!
梁至嵘没搞懂应欲语的手机怎么会突然到了他的手里,但眼下也不着急这个问题,只一个劲地问:“我妻子呢?”
“她人在哪里?安全吗?”
恰好,流产手术室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护士正在找着应欲语的家属,殷适千眼底快速划过一丝阴狠,他开口道:“嗯,宝贝,别急我来了。”
这肉麻的称呼是故意说给电话里的男人听的。
殷适千甚至不给梁至嵘一个反应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扶从里面颤颤抖抖走出来的应欲语。
她的脸色......真的苍白到毫无血色。
“你真的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殷适千是这会儿才有了一些实感,他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连脸上的肌肉都收缩起来。
虽然不可置信。
但这好像确实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应欲语——果断、坚韧。
甚至不给自己都留有什么怯懦的后路。
只要是她做下的决定,谁都无法轻易改变。
应欲语并没有回答,她稍微靠墙缓了一会儿,感觉到肚子里的有股闷沉沉的疼。
还好,在可以忍住的范围之内。
“你母亲的医药费,和我的检查以及手术费用都一次性结清掉了。”应欲语抬头说道,脸颊平静而清冷,“就当是感谢费好了。”
“殷同学,我真的要谢谢你帮了我很多的忙......”
说完以后,应欲语就自己离开了,坚持不要任何人送。
她跟只孤魂野鬼似的在大街上“漂泊”了很久,等到天色完全被黑暗覆盖,连月光都透不过云层时,才回到别墅。
——终归是要面对的。
不曾想,梁至嵘竟然就在门外等着。
他看到应欲语后,散了散身上的烟味,大步走过去,声音沙哑而低沉:“你是去医院才回来么?”
没什么和他对话的力气。
应欲语只是烦躁地挥了挥自己的手,然后径直往屋内走去。
她真的挺累的,想先休息一会儿。
玄关处的声控灯蓦然亮起。
空气中漂浮着很多肉眼可见的细小尘埃。
身后,梁至嵘视线死死盯着她,忽然开口道:“你和殷适千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那通电话代表不了什么。
所以,只要这个小姑娘愿意跟他解释一下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哪怕只有一句话,或者她简单地撒个娇。
他都不会这么生气。
“你什么意思?”应欲语却只是转过身,不爽地反问道。
见她如此理直气壮。
梁至嵘竟然也能够松下一口气,到底还是他撑不住,率先败下阵来:“好了,我们先不纠结这些事情了。”
“是我态度不好......我听葛姨说,你今天去了梁家?我也在,怎么没有等我一起走?”
书房里的话,他不敢多问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听见了。
但察觉到应欲语神色古怪,心里还是有几分慌张的。
周遭氛围压抑而沉默,如同被一层暗色纱幕笼罩住一样,令所有生物都像是被一块巨石给压住,喘不上来气。
梁至嵘心里很清楚。
既然是他制造了误会,理应由他起这个头,好好地把所有误会都解释清楚。
所以他主动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话?”
闻言,应欲语冷笑一声,平日里漂亮到熠熠生辉的眼眸,此刻浸满冰冷。
她讥讽地反问:“怎么?你是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真心话吗?”
如果再重新听到一遍。
应欲语觉得——她可能会死过去,或是比死都还难受。
现在反正也已经覆水难收了。
她干脆直接开口道:“梁至嵘,我们离婚吧。”
“说实话,我从结婚前就很讨厌你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处处看不起我们家的母亲......他们长辈的事情既然乱成了这样,我们也别再挣扎了。”
——“干脆如了你母亲、还有你的愿。”
梁至嵘身体僵硬住,喉骨深处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干涩摩擦声。
他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声音都染上了几分颤栗,“心心,你别提离婚这两个字。”
“其他人的过错,不需要由我们来承担责任。”
况且,她讨厌的是他的母亲。
——并非是讨厌他,不是吗?
但应欲语依旧很坚持,她脸上毫无波动:“非要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得那么明白吗?”
“梁至嵘,我要和你离婚,只是我要离婚,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你懂了吗?”
她不想再这样被谎言框住着继续生活下去了。
心真的好疼好疼......
话音落下后,玄关处的灯泡也自动熄灭了,整个周围再也没有一丝亮光。
就连风声都在凋零着。
应欲语打算进屋,想必这个男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的手扒紧着门框,指甲都快要折断了。
蓦地,梁至嵘嘶哑沉闷的嗓音响起。
他看着葛姨后来亲自送过来的几样东西,其中还有一个是母婴店的包装袋,便问道。
——“那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