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变迁
钟华合上笔记本电脑时,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像一块被打碎的调色盘,把斑斓的光怪陆离映在他疲惫的脸上。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眉心处新冒出的痘。这是连续第三周在公司待到深夜了,桌上的咖啡杯叠成小小的塔,杯壁上的褐色渍痕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钟总监,这是最后一份签好的合同。”实习生小张抱着文件夹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怯生生的小心翼翼。
钟华抬眼时,目光在对方胸前的工牌上顿了顿。照片上的年轻人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三年前的自己有几分重合。那时候他还在跟着老总监跑项目,口袋里总装着啊玉塞给他的薄荷糖,说是熬夜的时候能提神。
“放桌上吧。”他收回视线,声音有些沙哑。
小张轻手轻脚地把文件放好,转身时犹豫了一下:“总监,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上周体检报告我看了,您的各项指标都……”
“知道了。”钟华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生硬。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只剩下空调系统发出的单调嗡鸣。钟华盯着桌上的体检报告,封面上的名字被他用指腹摩挲得有些发皱。脂肪肝、颈椎曲度变直、窦性心律不齐,这些字眼像细小的针,扎得他心口发闷。
他起身走到窗边,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问他周末能不能回家吃饭。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壁纸一闪而过——那是三年前在公司年会上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间,左边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林婉清,右边是笑出一脸褶子的啊玉。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他已经有半年没回过家了,每次母亲打电话来,总会绕着圈子问起啊玉和婉清。
“小钟啊,上次你说婉清去了非洲做公益?真是个好姑娘。”
“阿玉那孩子最近怎么样了?还在开那个摄影工作室吗?”
他总是含糊地应着,说不了几句就借口工作忙挂掉电话。不是不想念,只是那些名字像藏在心底的刺,稍一碰触就会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
走廊里传来保洁阿姨推车的声音,金属摩擦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钟华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安静的走廊,啊玉背着黑色的摄影包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眼睛里有红血丝。
“钟华,我和婉清要走了。”
“去哪?”
“巴黎。”
他当时正在整理去巴黎的签证材料,闻言猛地抬起头,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机票是下周的,他本来想在项目庆功宴上给他们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先等来这样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突然?”他记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啊玉弯腰帮他捡文件,手指碰到了那张往返机票。“婉清在那边联系了一个公益组织,我们……想换个环境。”
后来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啊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像一幅被突然擦掉的画。他最终还是没去成巴黎,项目在庆功宴的第二天出了紧急状况,他在公司连轴转了四十个小时,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婉清发来了一张塞纳河畔的照片,啊玉站在她身边,手里举着相机,笑得像个孩子。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钟华疲惫的脸。他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才想起公司早就禁烟了。三年来,他戒掉了很多习惯,不再喝便利店的速溶咖啡,不再在熬夜时吃薄荷糖,不再在周末去老城区的摄影工作室待一下午。
可有些习惯却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总会下意识地朝靠窗的位置看一眼,那里曾是他们三个最常待的地方。啊玉总点金枪鱼三明治,婉清喜欢草莓味的牛奶,他则永远是一个茶叶蛋加一瓶矿泉水。
“钟总监?”前台小姑娘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带着犹豫,“楼下保安说有您的快递,是到付的。”
钟华报了地址,挂电话时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母亲每年都会寄来亲手做的酱牛肉,用真空包装仔细地包好,里面还会夹着一张手写的便签,提醒他少抽烟少喝酒。
快递送到时,他正在收拾办公桌。纸箱比往年的大了不少,拆开后发现里面除了熟悉的酱牛肉,还有一个用蓝色丝绒布包着的盒子。打开来看,是个老式的木质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大学毕业那年拍的,他们三个挤在学校门口的银杏树下,婉清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啊玉举着相机蹲在前面,他站在中间,右手比着不太标准的剪刀手。照片边缘有处折痕,是当年搬家时不小心压到的,他记得啊玉为此心疼了好几天。
相框背面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母亲的字迹:“上周整理旧物时找到的,阿玉那孩子当年特意洗了三张,说要我们仨一人一张。”
钟华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折痕,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起啊玉当时说这话时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等我们老了,就把这照片拿出来,看看谁变得最丑。”
“肯定是钟华,他现在就开始掉头发了。”
“林婉清你别造谣!”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钟华把相框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的三个人笑得没心没肺,仿佛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会分开。
手机又响了,是公司群里发来的消息,说明天上午九点开紧急会议。他深吸一口气,把酱牛肉放进冰箱,然后开始回复邮件。
凌晨一点半,办公室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雨还在下,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像一块融化的黄油。钟华锁好门,在电梯口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西装皱巴巴的,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确实比照片里憔悴了不少。
电梯下行时,他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很久没更新的朋友圈。啊玉的头像是去年换的,是婉清在非洲拍的星空,配文写着“与你并肩看遍世界”。最新一条动态停留在三个月前,是张在卢浮宫前的合影,婉清剪短了头发,啊玉的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钟华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点赞。他退出朋友圈,点开母亲的对话框,回复道:“妈,周末回家吃饭。”
走出写字楼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远处烧烤摊飘来的孜然味。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暖黄色的灯,钟华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收银台后的阿姨抬起头,看到他时愣了一下,“小伙子,看着有点眼熟啊。”
钟华拿起一瓶矿泉水,笑了笑:“以前常来。”
“哦!想起来了!”阿姨拍了下手,“你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总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爱拍照片,一个总带着书。”
他的心猛地一跳,喉结动了动:“您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阿姨递过找零,眼神里带着怀念,“那姑娘说话温温柔柔的,那小伙子总爱开玩笑,你呢,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笑。多好啊,像亲兄妹一样。”
钟华走出便利店时,手里多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盒草莓牛奶。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咬了一口三明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原来有些习惯,从来都没有真正戒掉。就像总会想起的人,总会怀念的时光,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汹涌地涌上心头。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项目组发来的方案修改意见。钟华擦干眼泪,打开文件开始修改。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很多年前那个同样明媚的午后,啊玉举着相机对他说:“钟华,笑一个,这张要放进我们的回忆录里。”
他对着电脑屏幕,轻轻弯了弯嘴角。生活总在继续,有些人虽然不在身边,但那些共同走过的时光,早已成为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在每个疲惫的瞬间,给予他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