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未接来电
蒙马特阁楼的壁炉第一次烧得这样旺。林婉清把最后一块松木塞进炉膛时,啊玉正蹲在行李箱前翻找护照,指尖扫过箱底那只褪色的帆布包——是去年从藏区带回来的,边角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酥油渍。
帆布包的侧袋里滚出个东西,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响。啊玉弯腰去捡,指腹先触到一层薄薄的冰花,是枚被冻裂的银杏叶标本,玻璃相框的棱角还沾着泥石流的泥浆。
这是去年秋天从山沟里带出来的。当时钟华陷在垮塌的碎石堆里,发间别着这枚标本,他徒手刨开石块时,玻璃碴子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金黄的叶片上,像给标本添了道拙劣的红纹。
“找什么?”林婉清端着两杯热可可走过来,羊毛袜在木地板上踩出簌簌的响。她今天穿了件驼色高领毛衣,领口遮住了左颈的疤痕——去年在巴黎难民区为了护他,被闹事者用碎酒瓶划的,当时血顺着毛衣领流下来,染红了他半只袖子。
啊玉把标本塞进外套内袋,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部旧手机,屏幕早被泥石流的碎石砸得蛛网密布,此刻却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裂缝里钻出来。
这是钟华的备用机。IcU那几天她昏迷着,他替她收着,后来忙乱中混进了自己的行李。此刻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不是来电提示,是条迟来的未接来电提醒,时间戳刺得人眼睛疼——正是泥石流发生的那天下午三点十七分,他抱着钟华爬出山沟的前一刻。
手机还在固执地亮着,通话记录里只有这一个未接来电,呼出方是“啊玉”。
啊玉的指关节突然开始发抖。他想起那天午后,钟华原本在山下的民宿整理采访稿,他去山顶拍雪山全景。泥石流来的时候天昏地暗,他在滚石里看到她的冲锋衣,像片被狂风撕扯的树叶。她当时手里攥着支录音笔,后来他才知道,里面是顾延霆死前托律师转交的证据,关于那场纵火案的真凶。
“在藏区的时候,”林婉清把热可可递给他,杯壁的温度烫得他猛地回神,“你总盯着转经筒上的红绳发呆。”
啊玉低头看杯子里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小的雾。藏区的冬天比巴黎冷得多,钟华在转经筒上系红绳时,哈气在睫毛上结了层白霜。他当时偷偷在旁边系了条同款,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在下山时被林婉清的视频电话抓了现行。
“她系的是平安绳,”视频里林婉清正坐在巴黎圣母院的台阶上,给难民发面包,“你系的是姻缘绳。啊玉,人不能同时跨两条河。”
此刻旧手机的屏幕暗下去,又突然亮起,这次是条短信预览,来自陌生号码,内容却像把钝刀:“钟记者在整理纵火案资料时发现,当年火场有第四个人——是顾延霆的秘书,她现在在瑞士。”
发信时间是钟华进IcU的第二天。啊玉突然想起,那天律师转交顾延霆的遗书时,夹层里除了视频,还有张写着瑞士地址的便签,字迹潦草,像是临死前匆匆写就的。
“这手机,”林婉清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腕上,“该还给它的主人了。”
啊玉猛地抬头,撞进她平静的眼睛。林婉清的瞳孔里映着壁炉的火光,像两年前在酒会上,她替他挡开顾延霆泼来的红酒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平静,却藏着山崩地裂的温柔。
“你早就知道她会找过来?”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知道她的录音笔落在你那里,”林婉清笑了笑,指尖划过自己的耳垂,那里有个小小的耳洞,“就像知道你总把她遗落的东西藏起来。去年在IcU,你念她的采访稿,念到‘最想感谢的人’时,她睫毛颤了三下,你数了,对不对?”
啊玉的喉结滚了滚。他确实数了。当时监护仪的滴答声里,他数着她睫毛颤动的次数,突然想起钟华说过,她第一次采访他时,他对着镜头说“我不信命”,她在台下偷偷录了音,说这是“听过最硬的话”。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条推送新闻,标题刺得人睁不开眼:“钟华记者带伤出席发布会,曝顾氏集团十年前挪用慈善款证据”。配图里她穿着件黑色西装,左臂还打着石膏,手里攥着支录音笔——不是他替她收着的那支,是支新的。
“她总说,真相是最好的止痛剂。”林婉清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啊玉脖子上,“但有些疼痛,是用来提醒你还活着的。”
围巾上有薰衣草的味道,是普罗旺斯的特产。去年钟华在藏区高原反应,夜里总咳,他去当地药店买止咳药,老板娘塞给他一小包薰衣草干花,说“放在枕头下,能梦见想见的人”。后来那包干花被他夹在钟华的采访本里,不知她发现了没有。
“我去瑞士。”啊玉突然站起来,膝盖撞在行李箱上,发出闷响。
林婉清没拦他,只是从抽屉里拿出张机票,放在热可可旁边。机票是明天飞苏黎世的,登机牌背面写着行小字:“顾延霆的秘书有个女儿,在巴黎读美术学院,去年画展上,她展出过一幅画,叫《三人影》。”
啊玉拿起机票,指尖触到背面的字迹,突然想起林婉清寄给他跨国机票时,夹层里的纸条:“去追让你手机相册占满的人”。他的相册里,确实存满了钟华的照片——她在发布会举着证据的样子,在IcU闭着眼的样子,在藏区转经筒前笑的样子,甚至还有她在泥石流里,发间别着银杏叶标本的样子。
“那你呢?”他突然问,声音低得像耳语,“你相册里,存满了谁?”
林婉清打开自己的手机,屏保还是三人在酒会的背影合影。她翻到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在非洲草原拍的星空,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
“存满了自由。”她把手机揣回口袋,“也存满了你们可能会有的未来。”
壁炉里的松木噼啪响了一声,弹出个火星,落在啊玉的牛仔裤上。他没去拍,只是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未接来电,突然想起钟华说过,她母亲告诉她,错过的电话可以回拨,但错过的人,可能一辈子都等在占线音里。
“瑞士很冷,”林婉清递给他件冲锋衣,是去年他在藏区弄丢的那件,她不知什么时候补好了袖口的破洞,“她的采访后遗症还没好,看到‘总裁夫人’的新闻会手抖,你记得捂住她的眼睛。”
啊玉接过冲锋衣,指尖触到内侧的标签,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个小小的“钟”字。他突然想起,去年在雪山康复路,钟华说她的冲锋衣丢了,他说“再买一件”,她却红了眼眶:“那件上有你的味道。”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啊玉把它塞进背包,拉锁拉到一半,又停下来,从内袋掏出那枚银杏叶标本,轻轻放在林婉清的书桌上。标本的玻璃裂缝里,还卡着一小片藏区的红绳碎屑,是去年系在转经筒上时磨掉的。
“这个,留给你。”他说。
林婉清拿起标本,对着光看了看,突然笑了:“当年在狱中,我给你递巴黎地图,你指尖和我指尖在玻璃上重合的那一刻,就该知道,有些人是留不住的。”
啊玉没说话,转身拎起行李箱。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婉清正把那枚标本放进相框,旁边摆着张照片——是钟华在发布会举着录音笔的样子,背景里,他举着她遗落的那支,像举着全世界的光。
“对了,”林婉清突然叫住他,“钟华的新书叫《红颜》,扉页写着‘有些人教会你爱,有些人教会你勇敢’。她没说出口的是,还有些人,教会你放手。”
啊玉的脚步顿了顿。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巴黎深秋的凉意,吹得围巾上的薰衣草香四散开来。他想起在藏区的那个雪夜,钟华发烧时喃喃自语:“婉清说,红绳系在转经筒上,就能把思念传到千里之外。”
他当时没敢告诉她,他系的红绳上,刻着三个人的名字首字母。
推开阁楼的门,晚霞已经褪成了淡紫色。啊玉掏出手机,翻到那个未接来电,手指悬在回拨键上,突然想起钟华在采访稿里写:“命运的奇妙在于,它总在你以为错过的时候,悄悄留了条红绳。”
手机在掌心发烫,像藏区的转经筒,转着转着,就把散落的人,都转到了该去的地方。
他按下了回拨键。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亮起了灯,金色的光流淌在塞纳河上,像条没有尽头的红绳,一头系着巴黎的晚霞,一头系着苏黎世的晨光——那里,有个等着他归还录音笔的人,正站在雪山下,手里攥着半枚银杏叶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