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室山。
古刹钟声悠扬浑厚,涤荡山林间的尘埃。
邱白将马在山门前拴好,踏入少林派那庄严肃穆的山门,报上姓名求见方证大师。
知客僧引着他穿过肃穆的罗汉堂,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禅院前。
院门虚掩,露出几竿修竹,一池青萍。
倒比前殿多了几分出尘的生机。
“邱施主,方丈已在静室等候。”
知客僧合十一礼,悄然退下。
邱白朝知客僧点点头,随后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两蒲团。
方证大师盘膝坐在下首的蒲团上,身着僧衣,面容清癯平和,闻声睁眼,目光温润如古井。
“邱施主星夜兼程,辛苦了。”
方证的声音不高,带着山寺特有的宁静。
“请坐。”
邱白依言在对面的蒲团坐下,看着对面坐着的方证大师,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总觉得这些老牌宗师都是这种简约风格。
他摇摇头,开门见山的说:“大师,武当之行,晚辈与冲虚道长已印证前路。”
“青穹道人占据先天唯一之位,乃我等追求止境之上者的共敌。”
“晚辈此来,是为求少林援手,共赴终南,斩其道,夺其位,为我辈武者劈开一条生路!”
他语速沉凝,将冲虚道长关于天地枷锁和唯一先天之位的论断,以及青穹道人占据先天位置的事情,尽数道来。
“阿弥陀佛。”
方证静静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待邱白言毕,才缓缓开口道:“天地玄机,奥妙难测,武当冲虚道兄学究天人,其推演自有道理。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面前红泥小炉上汩汩作响的茶壶。
“道家有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遁去的一线生机,未必只在杀伐之中。”
他提起滚烫的茶壶,水流如线,注入邱白面前粗陶杯中,碧绿茶汤腾起氤氲白气。
“邱施主可还记得,当日华山喜宴,老衲所言?”
邱白心头一沉,眼眸微微眯起。
时间又没过去多久,他当然记得!
方证当日说起武当为皇家炼丹之事,更点明王朝气运乃撼动天道枷锁的另一条路!
此刻旧事重提,其意不言自明:
少林,仍倾向于那条借助王朝气运的路!
“大师之意,晚辈明白。”
邱白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粗陶的温热与茶汤的滚烫,语气沉了下来。
“如今时局糜烂,大厦将倾,沾染那衰朽龙气,恐非破境之阶,反是焚身之火!”
“且青穹在前,堵死前路,不除此獠,何谈其他生机?此乃当务之急!”
方证轻啜一口清茶,眼帘微垂,避开了邱白灼灼的目光,淡淡道:“施主心志之坚,老衲感佩。”
“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关乎佛道魔诸方气运,非老衲一人可决。”
“少林立寺千年,根基在此,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又是推诿!
邱白看到方证大师如此,胸中怒气升腾。
这老和尚顾左右而言他,句句在理,字字圆融,让他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浑不受力。
他强压火气,沉声道:“大师!此非少林一家之事,乃天下武者之共业!”
“东方教主已应允,任我行亦愿亲往终南求证,武当冲虚道长更倾囊相授太极剑法,其胸襟气魄,难道大师视而不见?”
“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值此武道存续关头,岂能置身事外?”
“阿弥陀佛。”
方证长宣一声佛号,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波动,好像对邱白的话有所触动,可话一出口,却又让人无奈。
“施主言重了。少林并非置身事外。”
“也罢,施主既有此宏愿,老衲便引你去见一见后山闭关的三位师叔祖吧。”
方证大师叹了口气,幽幽道:“他们,或能有所决断。”
通往少林派后山的道路,愈发幽深。
古木参天,浓荫蔽日,连鸟鸣声都稀少了许多,只有脚下石阶上的厚厚青苔,诉说着岁月的沉寂。
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柏林,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片空地,唯有三棵高松格外的引人瞩目。
三位身着陈旧灰色僧衣的老僧,正以三才方位盘坐。
他们身形枯槁,面容古拙,皱纹深深刻入肌肤,仿佛与身后的高松融为一体。
此三人正是少林硕果仅存的三位慧字辈高僧——
慧明、慧觉、慧空。
也正是邱白随方证大师而来,所要见的人。
方证上前几步,对着那位气息最为淡薄,双目半开半阖的老僧合十躬身,恭敬道:“慧明师叔。”
慧明眼皮都未抬,只从鼻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显得有些不耐烦。
“嗯。”
方证神态恭敬,将邱白的来意,关于青穹道人、先天唯一之位以及联合诸派共伐终南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话音落下,场中一片死寂。
良久,慧明大师那干瘪的嘴唇才微微翕动,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枯叶摩擦。
“先天……青穹……终南山……”
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看向邱白,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邱白顿觉一股无形的精神威压降临,朝着他笼罩而来!
他眉头一皱,对慧明老和尚的如此不礼貌的行为,很是恼怒。
稳住心神,他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了上去。
慧明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
“大道如渊,不在口舌。”
慧明的声音毫无波澜,微微摇头道:“少林武学,首重根基,次在持戒。伏魔圈未成,心魔未伏,何以伏外魔?何以窥天道?”
他重新阖上双目,仿佛邱白与方证只是拂过山石的微风,语气淡然的说:“老衲三人枯坐于此数十寒暑,唯愿参透这金刚禅意,护持我佛门净土。”
“红尘纷扰,江湖杀伐,早已是身外之事。”
慧明大师微微颔首,看着方证大师,一脸淡漠的说:“方证,寺中事务,你自决即可,不必再来搅扰清净。”
逐客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方证脸上表情并无意外,只有无奈的看了眼邱白,再次躬身道:“弟子明白,打扰师叔清修了。”
随后他转向邱白,微微摇头,示意离去。
邱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翻腾。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位如同化石般的老僧,那高高耸立的三棵高大松树,就如同那金刚伏魔圈的武功。
困住的又何止是想象中的外魔?
分明是他们自己画地为牢的心!
邱白不想说,一路沉默着回到前寺方丈禅房。
室内的檀香依旧,茶汤尚温,气氛却已降至冰点。
方证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叹息道:“邱少侠,你也看到了,三位师叔祖心意已决,强求无益。”
“少林……亦有少林的难处。”
“......”
邱白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对少林派的的操作实在是无语,沉声道:“如此说来,少林便坐视前路断绝,任由那青穹道人独霸先天?”
“非是坐视。”
方证双手合十,目光落在邱白腰间那柄古朴的倚天剑上,幽幽道:“老衲虽无法亲往,但少林亦非全然袖手。”
“老衲师弟方生,精研佛门武学多年,功力深厚,便让他随施主一行,或能助一臂之力。”
方生大师?
邱白对他的印象并不深,也就知道是他首先认出独孤九剑的,因为当年风清扬以独孤九剑救过他一命,所以他知道独孤九剑。
但……也仅仅如此!
相较于东方白、任我行、冲虚道长、乃至他自己,方生最多算是强力的补充,绝非能左右终南之战的核心战力!
少林,终究只是敷衍!
丢出一个分量不轻不重的方生大师,想要以此来堵住悠悠之口,便算是援手了!
他们真正的目的,哪怕是令狐冲也能想明白。
他们就是想保存实力,坐观风云,等着别人去撞那最硬的石头。
若邱白他们一行取得胜利,他们或可分享成果,甚至凭借深厚的底蕴后来居上。
即便是邱白他们失败了,少林根基丝毫无损,依旧是武林魁首!
好一个泰山北斗!好一个慈悲为怀!
“大师安排,晚辈明白了。”
邱白缓缓站起身,没有去看方证那双看似悲悯的眼睛,他拱了拱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方生大师若愿同行,晚辈自当敬重。”
“事不宜迟,晚辈还需联络他方,就此告辞。”
方证颔首,诵了声佛号,笑着说:“方生晚些时间自会下山,前往华山与施主汇合。”
“施主前路艰险,万望珍重。”
邱白并没有回话,只是拱了拱手。
随后,沉默着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少林派。
走出少林寺那恢弘的山门,邱白牵着马,缓缓走在下山的路上。
走了没多远,他忽然停步,转身,抬眼望去。
五月的阳光已有些灼热,泼洒在层层叠叠的殿宇金顶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千年古刹庄严而神圣,却又透着一种俯视众生的冷漠。
它的轮廓在光影中巍峨耸立,如同盘踞在少室山上的庞然巨兽,吞吐着香火气运,不动如山。
邱白眼眸微微眯起,脑海中画面飞转。
当日在自己的喜宴结束后,方证大师拈着佛珠,状似无意地提起武当向朝廷进献延年丹药,言语间点出王朝气运能让人突破到止境之上。
当时自己真的就信了,还询问冲虚道长。
但是在大庭广众下,冲虚道长并没有明说这件事,暗示邱白可以私下来武当,他们慢慢谈。
于是,邱白就前往武当山,和冲虚道长谈论相关的事情,最后得出突破先天的残酷真相,知道了两条布满荆棘的血路。
斩先天或扶龙庭!
冲虚道长的那份坦荡与决绝,与眼前少林的推诿敷衍,形成何其鲜明的对比!
后面自己又去黑木崖,跟东方白击掌为盟,约定前往终南山。
再去绿竹巷中,见到暴怒如狂狮的任我行,也是费劲力气,把任我行说服。
自己一路行来,以武道前路为旗,以性命前程为注,串联正邪,说服枭雄,所求不过是那突破先天的机缘。
武当冲虚道长、日月神教的东方教主,甚至连任我行那等狂人都被他说服,愿意亲身犯险求证……
唯有这少林,当初可是他们最先挑起此事。
如今,他们却端坐莲台,手握少林派的底蕴,口诵慈悲经文,行的却是最精明的算计!
只派出一个方生,便想坐享其成。
甚至可能存了利用他们鹬蚌相争,少林派渔翁得利的心思!
一股冰冷的怒意,悄然爬上邱白的脊背。
他盯着那沐浴在金光中的重重殿宇,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倚天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呵……”
一声轻嗤,随风而散。
“少林啊少林,你想借刀开路,坐收渔利?”
邱白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倚天剑的剑柄,触感森寒刺骨,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沉淀下来。
“那便要看清楚,你们借的这把刀……”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佛光笼罩、气象万千的千年古刹,毫不犹豫的转身,迈步下山。
青衫身影很快融入山道蜿蜒的翠色之中。
只留下一句低语,随风飘散在寂静的山门前。
“是否锋利到连持刀的手,也一并斩得断!”
山风骤起,卷动他青衫下摆,猎猎作响。
身后,少室山巅,铜钟再鸣,悠悠荡荡。
却再也传不进那决然前行的身影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