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全将春连拉到偏殿角落,老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更深了。
他压低声音问道:“你方才在陛下面前,究竟说了什么?”
春连咽了口唾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子是先听到容妃娘娘说……说在摘星楼看见了从前被废的昭妃娘娘,和一个男子……抱在一起,两人举止关系亲密。”
赵德全的手猛地一抖,神色有几分慌乱震惊。
他闭了闭眼,心中暗道不好。
这五年来,陛下表面上是如何冷静自持,私下就有多念念不忘,像方才的发疯可不只是第一次。
如今终于等到昭妃娘娘活着回来了,结果竟另有所爱……
“干爹,”春连小心翼翼地凑近,“陛下命人暗中盯着桑姑娘,是要……做什么?”
赵德全瞪了他一眼:“慎言!圣心岂是你我能揣度的?”
春连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低声猜测:“可那昭……不,应该说桑姑娘,都已是他人妇,陛下该不会想……”他做了个手势,说道:“抢夺臣妻?”
“放肆!”赵德全低声呵斥,声音却在发抖,生怕有人听到:“陛下乃九五之尊,怎会做出这等……这等不顾人伦的事?你是想掉脑袋么?”
春连被吓得一抖,慌忙认错:“儿子失言!儿子再也不敢了!”
赵德全长叹一声,扶起春连:“记住,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若让第三个人知道……”
话没说全,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春连连连点头,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
从来了京城后,李识衍便整日留在刑部和大理寺,通宵达旦地忙。
冯崇的根不深,但盘根错节,京城的官员又好像是在刻意拖延,查起来的确费劲。
好在,柳凤凤也后脚来了京城。
她想来京城很久了,正好借着来寻桑余,跟柳青苑讨了一大笔花销就过来了。
有了柳凤凤陪着,桑余终于开心起来。
这些时日,桑余没有一天不害怕,总要听到李识衍一切安好的消息才会稍稍松口气。
她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随时要落下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让她再疼一次。
可是还好,祁蘅什么也没做,更没有出现,桑余逐渐收起敏感,开始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也是,祁蘅一个皇帝,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思放在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废妃身上?
柳凤凤拉着桑余去逛街。
京城的铺子和江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江南的东西小而美,花式古典,京城却是繁重华丽,个个都觉得新鲜,两人看得眼花缭乱。
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并肩走进一家铺子,身影消失,祁蘅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样躲在阴暗的阁楼窥视,的确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可他控制不住。
祁蘅本来只是在翰林院巡视,但听到通传,说她就在对面的街市,他还是跟了过来。
他就站在翰林院最靠近街市的阁楼上,站在窗格后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睛随着那道身影缓缓转动。
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桑余逛街市,买东西,还都是一些姑娘喜欢用的头饰玉佩。她拿起来时眼睛亮亮的,眼里都是喜欢,会拿在发间比较,还会问旁边的柳凤凤好不好看。这些稀疏平常的琐碎小事,此刻却好像在祁蘅眼里发着光。
好像是,重新认识她。
很天真啊,祁蘅心里这样想,嘴角下意识地勾起。
如果以前就知道她其实喜欢这些东西,也会想要这些东西,他一定会全部买给她,只要她喜欢。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看见桑余在街口买了两个泥塑的小人儿,一男一女。
桑余捧着那对陶瓷小人,指尖轻轻抚过男娃娃的脸,对柳凤凤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笑容明媚得刺眼——她很久,很久很久没对他这样笑过了。
祁蘅的指节一点点用力收紧,泛出青白。
五月的阳光本该温暖,却照不进他此刻阴郁的双眼。
“是买给李识衍的……”祁蘅喃喃自语,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这就是她买给她和李识衍的。
她觉得那是她和李识衍。
他又忘了,桑余的心里,再不会有他。
祁蘅其实一直不敢去想象这三年来,李识衍和桑余之间该有怎样的一点一滴。
但现在,他开始克制不住地想,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才让桑余能喜欢上他,让桑余把自己全部忘掉?
自己那个时候给桑余喝了那么多的药都没让她忘掉的事,李识衍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做到的?
忽然,街上忽然喧杂起来,打断了祁蘅的思绪。
是个锦缎华服的公子,与街市上的柳凤凤无意撞到了一起。
那人本要发火,可一抬头,就见柳凤凤长得好看,便趁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怀里拽。
“小娘子撞疼本公子了,该怎么赔啊?”
柳凤凤被拽得一个踉跄,手腕立刻红了一圈:“放开!”
“脾气还挺辣?”
赵垣淫笑着凑近,昨夜宿醉的酒气呛得柳凤凤想吐。
“滚开!”
“就不滚,本公子就喜欢驯服烈马。”说着竟伸手去摸她腰,“让爷看看是哪里撞疼了……”
桑余上前,一把推开赵垣的手,把柳凤凤护在了身后。
桑余目光愈冷,低声警告:“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赵垣这才注意到桑余,眼睛顿时直了。
比起柳凤凤的明艳,眼前女子肌肤苍白,眉目如画,生起气来让人看了心里发怵,可又柔弱得不行,硬生生激起了人心里的征服欲。
“王法?”赵垣松开柳凤凤,转而逼近桑余,“在这条街上,老子就是王法!”
桑余护紧了柳凤凤,赵垣趁机,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然后和身边人一起猥琐地笑了起来。
围观百姓看得牙痒痒,却无人敢上前。
赵垣的家丁将他们围起来,有人吹起口哨:“少爷好眼光!这两个娘们的确水灵!”
桑余退无可退,忽然看到一旁的面摊,没多想,抄起一把茶壶就狠狠砸在赵垣头上。
热水浇了他一脸,瓷片在额头划出血痕。
“贱人!”赵垣反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震惊不已,暴怒道:“你今天死定了,爷非弄废你不可!”
祁蘅浑身血液瞬间沸腾,脸色发青,方才的醋意只剩下怒其不争。
“见到朕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碰也碰不得,这种时候倒是软弱至极!”
他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心里却止不住地急迫和担心。
身后的太监见状慌忙跟上:“陛下!使不得啊!您万金之躯……”
“滚开!”祁蘅一脚踹开拦路的春连。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那个敢碰她的杂碎。
就在祁蘅从翰林院的大门冲出时,街上的情形已然突变。
一个眉眼凌厉的少年不知从何处闪出,一把抓住赵垣不安分的胳膊,咔嚓一声,就拧断了。
赵垣的惨叫声还没出口,少年又是一脚踹在他膝窝,直接让他跪在了桑余面前,膝盖骨碎得瓷实。
是宋元。
男子顿时哀嚎,咒骂不止:“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鸿胪寺寺卿赵德方!”
桑余正要往后退,忽然撞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她回头,是李识衍。
只是此刻,一贯克制矜冷的他,却不由皱着眉,眼中露出深深的厌恶和冷意。
“识衍哥哥!”柳凤凤如见救星。
李识衍轻轻拍了拍桑余的肩,冲柳凤凤笑笑,然后缓缓走向赵垣。
他一边从宋元手中接过匕首,声音轻柔得可怕:“你是哪只手碰的我夫人?”
赵垣看着李识衍如墨般透着凉意的眼睛,竟有一种濒死的错觉,整个人不由抖如筛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错了……”
“右手。”柳凤凤冷冷道。
李识衍没说话,抬脚,踩住赵垣已经脱臼的右腕,匕首寒光一闪,径直穿透手掌钉入青石板。
鲜血有几滴喷溅在他月白色的衣摆上了。
“啊——!”
惨叫声乍然想起。
围观百姓哗然退散,这下再也不敢凑热闹了。
李识衍慢慢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就是赵垣?回去告诉你爹,这是我替我父送他的见面礼,让他别着急,马上就到他了。”
说完,李识衍缓缓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的血迹。
匕首还插在赵垣的手上。
桑余看着李识衍的衣角,有些可惜:“脏了。”
“下次注意。”李识衍微笑。
祁蘅隐在远处的阴影里,看见日光曝在他们的身上。
他又看着李识衍。
看着桑余自然而然地挽上李识衍的手,看见她仰头对李识衍说话时眼中的笑意。
真有意思。
李识衍原来和他是一样的人啊。
一样的人,可为什么桑余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