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养心殿西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暖。雍正帝胤禛端坐御案之后,朱笔在奏折上快速批阅,冷峻的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凝。案头堆积的文书旁,另设了一张略小的紫檀书案。皇太子弘晖端坐其后,同样穿着杏黄四团龙蟒袍,身姿挺拔如小松。他正凝神看着手中一份关于山东漕粮转运的奏报,眉峰微蹙,神情专注而沉稳,已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持重。
殿内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胤禛偶尔落笔的轻响。
弘晖放下那份奏报,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清峻端正的小楷。写毕,他起身,双手捧着那张笺纸,走到胤禛的御案旁,恭声道:“皇阿玛,儿臣看完了山东巡抚关于漕粮转运延期的奏报。其陈情虽属实(河道冰封,民夫冻伤),但延误时日过长,恐影响京仓储备及北地军需。儿臣以为,可着其即刻从临近州县调集备用民夫,工部派员携带防冻药膏、加厚棉衣驰援,并限令其十日内疏通关键河段。若仍延误,则按例议处。此乃儿臣浅见,请皇阿玛圣裁。”
他的声音清朗平稳,条理清晰,分析利弊,处置建议亦算稳妥。
胤禛搁下笔,接过那张素笺,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字如其人,端正有力,已隐隐有自己笔锋的筋骨,却又少了几分孤峭,多了些圆润。他抬眸,深潭般的眼底审视着眼前的儿子。不过短短数年,那个在尚书房朗声诵读的稚童,已迅速褪去了青涩,眉宇间沉淀下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敏锐。这沉稳,源于自己近乎严苛的教导;这敏锐,则离不开军机处那堆繁杂实务的磨砺,更少不了……胤禛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某个正在案牍间挣扎的身影,那个被自己硬按在总理事务王大臣位置上的二哥胤礽的熏陶。
“嗯。”胤禛将素笺放在案上,只给了一个简洁的评价,“处置尚可,但调集临近民夫恐引发地方怨言。可令其优先启用本省备用役夫,工部驰援物资需即刻启程,不得延误。十日期限改为七日。”
“儿臣遵旨,谢皇阿玛指点。”弘晖躬身应道,并无半分被驳回的沮丧,眼中反而闪过一丝领悟的光。他退回自己的书案,提笔在奏报上写下朱批,字迹沉稳,措辞已带上了储君的威仪:“准奏。着山东巡抚即刻启用本省备用役夫,工部即日拨付防冻药膏、加厚棉衣驰援。限七日内疏通德州至临清关键河段,不得延误。若再生差池,严惩不贷!”
看着儿子沉稳落笔的模样,胤禛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弘晖的成长速度,超乎他的预期。这份公允与担当,这份在压力下依旧能条分缕析的冷静,甚至眉宇间那份比少年时的自己更显温润的底气,都让他心中涌起一丝深沉的欣慰。那底气,源自何处?胤禛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坤宁宫的方向。是了,是那个温暖的所在,是筱悠给予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守护,是这个家给予弘晖的、自己当年未曾拥有的坚实后盾。
“苏培盛。”胤禛沉声唤道。
“奴才在。”
“传旨军机处,今日议事,太子随驾旁听。”
“嗻!”
军机处值房内,气氛肃穆。巨大的舆图悬挂壁上,长条紫檀会议桌旁,坐着理密亲王胤礽、怡亲王胤祥、勤亲王胤禟以及几位核心的军机章京。桌面上摊着几份紧要文书,正商议着西北军需调配与漕运河道疏浚的冲突。
胤礽坐在主位,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正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户部的预算、兵部的催饷、工部的诉苦,几方拉扯,吵得他脑仁疼。他端起浓茶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火气和满心的命苦哀嚎。这大管家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理亲王,”胤祥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关隘,声音沉稳,“西北大营的冬装和开拔银饷,最迟下月初五必须运抵。然眼下漕河冰封未解,若按工部原定疏浚计划,最快也要二十日后才能通行重载粮船。此乃燃眉之急,需即刻拿出变通之法。”
胤禟摇着扇子,慢悠悠道:“十三哥莫急。漕河冰冻乃天时,强求不得。依我看,不如分出一部分军需,改走陆路,由直隶、山西驿站接力转运。虽说靡费些脚力钱,总好过延误军机。”
“九弟说得轻巧!”胤礽忍不住出声,带着熬夜的沙哑和烦躁,“那批冬装数量庞大,陆路转运耗费时日更长,且沿途州县驿马、民夫皆已疲敝,如何能再承受?更别说靡费多少了!户部那边……”他话未说完,值房门口传来通报:“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肃立。胤禛带着弘晖步入值房。
“臣等恭请皇上圣安,太子殿下金安!”
“平身,议事。”胤禛径直走到主位旁特设的御座坐下,示意弘晖坐在自己下首的位置。弘晖依言坐下,姿态端正,目不斜视,安静地听着。
议题继续。胤礽强打精神,将方才的困境又陈述了一遍,语气里的疲惫更甚。胤祥坚持军需不容延误,胤禟则坚持陆路分流是权宜之计,几位军机章京也各抒己见,争论不下。
胤禛面色沉静,并未立刻表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身旁的弘晖身上:“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弘晖身上。
弘晖并无半分紧张,他站起身,对着胤禛躬身一礼,又转向众人,声音清晰沉稳:“儿臣以为,怡亲王所虑军机紧急、九贝勒所言陆路可行,皆有其理。然儿臣有一拙见:可否将漕粮与军需分而视之?”
他走到巨大的漕运舆图前,白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查近年漕运档册,漕粮运输虽因冰封受阻,但并非全线皆冻。天津卫至通州段,因水流较急且有破冰船维护,冰情稍缓,小型货船尚可通行。而西北军需中的棉衣、药材等紧要轻便物资,可优先拆解分包,利用此段尚通航的水道,以小型快船昼夜兼程运抵通州,再由通州陆路直发西北。此为先解燃眉之急。”
他的手指又指向冰冻严重的山东、直隶南部河段:“至于大宗粮草、军械等重载,确需依赖主河道疏浚。工部所报二十日之期,儿臣以为尚可压缩。可令其集中人力、物力,优先突击疏通德州至临清这段卡脖子河段。此段一通,后续河道冰情较轻,疏浚速度可倍增。同时,命直隶、山西巡抚,即刻在官道沿线预备好驿站、车马、民夫,一旦主河道疏通部分段落,重载粮船行至何处,便由何处就近卸船转陆,分段接力转运。如此,水陆并举,轻重分运,或可兼顾时效与靡费。”
条理清晰,思路开阔,既抓住了主要矛盾,又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操作步骤。值房内一时寂静。
胤礽怔怔地看着侃侃而谈的侄子,看着他年轻却沉稳自信的面庞,看着他手指舆图时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欣慰?看着昔日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如今已能在军国大事上提出如此有见地的方略,作为看着弘晖长大的伯父,虽然是被迫的“打工”伯父,他心底确实涌起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是羡慕?羡慕这份年轻,羡慕这份在父亲羽翼下成长起来的从容底气?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他想起了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或耽于享乐,或资质平庸,没有一个能有弘晖这份担当与才能。
各种情绪在胤礽心中翻腾,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丝无奈的苦笑和更深的认命。罢了罢了,自己就是个劳碌命!老四把儿子培养得这么好,不就是指着将来接这千斤重担吗?自己这个大管家,横竖就是给这未来的主子铺路、干活、收拾烂摊子的命!他揉了揉更加胀痛的太阳穴,认命地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彻底的打工觉悟:
“太子殿下此议甚妥!轻重分运,水陆并举,分段接力,确为当前困境之良策。臣附议!请皇上圣裁。”他转向胤禛,躬身道,“臣即刻着军机处拟旨,分派工部、户部、兵部及沿途督抚,依此方略速办!延误者,严惩不贷!”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刚才那个满腹牢骚的苦命亲王只是错觉。
胤禛将胤礽脸上那瞬间变幻的复杂神色和最终归于认命打工的无奈尽收眼底,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向弘晖,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期许:“准太子所奏。理亲王,此事由你军机处总揽督办,务必如期办妥。”
“臣遵旨!”胤礽和弘晖同时躬身应道。
胤禛起身:“今日议事到此。理亲王留下,朕还有事交代。太子随朕来。”他带着弘晖离开了值房。
看着胤禛父子离去的背影,胤礽长长地、认命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对着桌上那堆仿佛又高了一截的文书,愁眉苦脸地哀叹一声:“唉!命苦啊!这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认命地拿起朱笔,开始分派任务。只是脑海中,弘晖方才沉稳自信指点舆图的身影,却久久挥之不去。那身影,代表着大清的未来,也昭示着他这个苦命伯父还得继续在这大管家的位置上,为这未来,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