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沉重的军账里,弥漫的不是金戈铁马的寒光,却是一种奇异的……
混合着朱砂、松墨和某种近乎癫狂的创造气息。
三位账房先生瘫坐在粗大的柱子旁,眼睛红肿,声嘶力竭的哀嚎几乎撞散了顶棚积年的灰尘。
“大人!大人三思啊!这…这亏空是实打实的!整整三千石军粮的窟窿,就快捂不住了啊!”
他们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结实的柱子,指节发白,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面前狼藉一片,摊开的竹简堆得如同小山,墨迹淋漓,红的、黑的、蓝的,交错流淌。
而那山巅之上,萧何正背对哀嚎,衣袍沾满浓墨重彩。
他手中握着一根宽大的秃笔,深深蘸进粗陶钵里浓得化不开的朱砂,那鲜红刺目的色泽如同泼溅的鲜血。
他手腕悬在简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缺三千石”墨字上空,没有丝毫迟疑,狠狠甩落!
大团鲜红如怒放的花,猛地在那冰冷的黑色数字上绽开、渗透。
“亏?”
萧何沾着朱砂和墨汁的手指划过猩红淋漓的简牍,指尖灵巧点染,寥寥数笔,那混乱的红竟化作一朵昂然怒放、肆意张扬的牡丹,娇艳欲滴,狂野地覆盖了冰冷的亏空,他甚至拿起一片简,轻描淡写地吹去浮墨,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醉,
“睁开眼,这……这叫战略性的‘赤字美学’!美的很!壮丽的很!”
他转过身,清瘦的脸颊上溅了点点朱红,衣袂斑驳如画布。
那双平日里藏尽深邃谋算的眼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像一位沉溺于绝境创作的艺术家。
就在这时,紧闭的沉重木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砰”地撞开。
浓烈的硝皮、汗水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账房里醉人的艺术气息。
韩信一身铁甲,带着战场归来的尘土与杀气,如一座移动的冰山闯入这色彩的海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地的赤橙黄绿,脚下踩上一卷铺开的、泼洒着靛蓝颜料的竹简,身子顿时一个趔趄。
“萧何!”
他稳住身形,腰间那柄锋利的长剑“锵啷”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与满地斑斓形成惊心动魄的反差。
剑尖毫不留情地插进旁边一只盛着暗绿颜料的小桶里,
“范增!那个老东西!明天就带着二十个楚地最刁钻的老账房闯营查账!火烧眉毛,你倒真清闲,还在这里……搞你这鬼画符?”
萧何却恍若未闻,他的视线饶有兴味地落在韩信剑刃滴落的暗绿颜料上。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被这种诡异颜料浸透的麻布。
那布匹沉重,靛青发亮,上面隐约勾勒出几个扭曲的、仿佛在咆哮挣扎的人形轮廓。
“来的正好,”
萧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兴奋的颤音,
“你看!这是项羽大军‘最新的’资产负债表!”
他将染布猛地抖开,昏暗的光线下,那靛蓝底色衬托出更深沉的墨迹勾勒,人形扭曲变形,充满无形的压力与混乱,
“我给它取了个名,叫——《霸王别急》!如何?是不是切中时弊,入木三分?”
“萧何!”
门口一声厉喝,如冰锥刺破了短暂的静寂。
话音未落,一只戴着金丝甲套的手已电光火石般抓住那幅《霸王别急》,“嗤啦”一声脆响,靛蓝的麻布瞬间被撕裂为两半。
碎裂的布料颓然滑落在地,露出布后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吕雉。
凤眸含煞,朱唇紧抿,身上那件华贵的绛色深衣也仿佛凝着一层寒霜。
她看也不看地上的破布,目光如两柄淬毒的短匕,直刺萧何:
“‘切中时弊’?御史大夫周昌那个老匹夫已带着整个账房投了项羽!他是出了名的算盘精、活账簿!你弄这些虚头巴脑的鬼画符……是想把自己画进刑场吗?!”
吕雉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面,字字蚀骨。这消息远比“范增来查账”更致命。
角落柱子边那三位账房先生已彻底面如死灰,抖得像深秋最后挂在树梢的枯叶。
连韩信按在剑柄上的手都猛地握紧,骨节噼啪作响。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萧何竟笑了。
那笑容在他朱砂点染的脸颊上缓缓晕开,起初细微,继而扩为无声的放肆。
他仿佛没听到周昌投敌的消息,缓缓弯腰,手指探向那巨大颜料盘厚重的底部。
只听“刺啦”一声,他竟然从底下抽出了一卷崭新的、散发着青皮味道的空白竹简。
笔尖饱蘸浓墨,他在空白的简首,缓慢而有力地落下几个大字:
——“大汉集团首届假账·真艺狂欢节”
沛县东市口,那间弥漫着二十年浓郁肉骨汤醇香的“曹记”狗肉铺子,今日气象大不相同。
一口比寻常水缸还大两圈的黄铜狗肉汤锅被曹寡妇直接架到了铺子门口,滚烫的浓汤“咕嘟嘟”沸腾翻滚,巨大的水汽蒸腾直上,白雾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将半条街都裹了进去。
曹寡妇腰系油腻腻的围裙,手中那柄平日切肉的砍骨刀,此刻“哐哐哐”地敲击着黄灿灿的锅沿,刀与铜碰撞的脆响硬是压过了鼎沸人声。
“狗肉飘香!天佑大汉!”
她嘹亮高亢的嗓门借着锅的共鸣,惊飞了檐上灰雀,
“都瞧好了喂——!千古未闻!奇上加奇!大汉集团首届财务艺术展!开了!凭‘汉王特批狗肉券’,一律免费进场!看稀奇,尝美味,天底下独一份!”
人潮被这新奇吆喝和漫天狗肉香气吸引,不由自主地向铺子门口涌动。
就在汹涌的人潮边缘,一片怪异的“红毯”铺向临时搭建的简易大棚——那是算盘店遭了殃,上千粒光滑浑圆的算珠被人硬拆下木框,密密麻麻铺在地上,踩上去凹凸滚动,稍不留神就能让人摔个结实。
棚口横挂了一匹红绸,系着两个敷衍的疙瘩。
刘邦一身布衣,手里捏着柄细长的金剪刀(不知哪个倒霉商贾的祭器),被簇拥到红绸前,脸上挤着半是得意半是无可奈何的笑。
他脚下这滚珠“红毯”可不甚稳当,身体晃晃悠悠。
“咳!父老相亲们!”
刘邦清了清嗓子,努力站稳,刀尖戳在红绸结上,金剪刀寒光一闪,
“我大汉这串算盘珠子,沾的是楚人的汗……磨掉的,是楚霸王欠咱们的累累利息!”
“卡嚓!”
红绸应声而断,两旁兵士赶紧喝彩,人潮爆发哄然叫好。
就在这喧天喝彩声中,刘邦脚底那粒滚动的算盘珠狠狠一滑——“哧溜”,他整个人夸张地向后翻倒,手舞足蹈,“哐当”一声巨响,脑袋结结实实撞在棚内入口处一座两人高的巨大环形物事上!
那是由三千枚锈迹斑斑、边缘锋利的楚地刀币,层层叠叠,用混着米糊的黏胶死死堆叠粘黏而成的巨大漩涡!
最中心处,一面精绘的项羽半身像被无数寒光闪闪的刀锋所包围、挤压、几乎扭曲变形!
震耳欲聋的哄笑刹那迸发出来。
刘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揉着撞红的脑门,脸皮抽搐着回头瞥了一眼那巨大的刀币漩涡和中心被围困的“项羽”,居然就着这狼狈相,猛地叉腰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此乃天意!楚霸王的债,连地都在催他!这叫‘项羽的债务漩涡’!神来之笔!”
展厅里,张良的白袍在涌动的人潮中飘拂如云,温润的声音如滑过溪石的清泉,压过喧嚣:
“请看这《粮草流动印象》——诸位细观,其上赭红蜿蜒之线,乃我军数月粮秣之实际耗费轨迹,此等壮阔乃生命与血汗之奔涌。”
他修长手指拂过那幅由几十片竹简拼合,以朱砂勾勒、蓝色渲染出的抽象江河图卷:
“而这并行交织的靛蓝轨迹,则为对应账面之记录流转。红蓝纠缠,真实与记载同在,虚实共生,同构天地间生命流淌之玄奇。”
“哗!”
一柄油腻腻的剔骨刀突兀地斜刺过来,刀尖点着竹简上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朱砂,
“啥红绸蓝绸?俺老樊只瞅出香喷喷的红烧肉汤漂着菜叶子!嘿!”
樊哙大脑袋凑得极近,口水几乎要滴落上去,伸出油腻的舌头就要舔!
“啪!”
一条漆黑的马鞭毒蛇般抽在樊哙的后脑勺上,发出清脆的爆响。
“蠢货!”
吕雉冷冰冰的声音在樊哙的痛嚎声中响起,
“再看坏一件,把你塞进那边的《债务漩涡》!”
远处展区传来一声银铃般的轻笑。
人群让开一线,只见虞姬身着楚女绮丽的窄袖深衣,裙裾迤逦如云霞。
她纤指掩唇,眼波流转,落在另一侧一件璀璨夺目的作品上——那是数张大小不一、泛黄陈旧的竹简欠条,被精心装裱在一整幅素绢之上,奇异的是,一条条墨字旁,竟镶嵌着一颗颗细圆润泽、闪闪发亮的浑圆珍珠!
“项伯将军的这些旧账,”
虞姬的声音带着好奇的戏谑,
“莫非也值当用珍珠供奉了?难道我楚地伯父的欠条,竟比和氏璧还要金贵几分么?”
“此乃‘泪珍珠’!”
萧何如同鬼魅般不知从何处转出,手捧一只半旧的粗陶瓦罐,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郑重。
他小心翼翼掀开罐盖,罐底浅浅一层混浊液体中,确实沉浮着几颗尚带血丝、形状不规则的微小“珍珠”,“项家军前月在我营外哭穷三日,涕泗滂沱。
此为当日收集之泪水,经秘法浓缩所凝之精华……每一颗,皆是人间求之不得、千金难换的‘穷苦精华’!这件作品,名为《项家哀鸿之泪》!”
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断。
杀气,伴随着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像冰冷的潮水猛然灌满整个狗肉香弥漫的展厅。
为首的范增,一身楚地深青色鳞甲罩袍,花白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射,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钧力道,仿佛要将脚下那些滚动的算盘珠子碾成齑粉。
他身后二十名身着黑衣、手捧铜皮账簿的楚军账房先生,像是一支沉默的铁流,眼神冰冷如刀,精准地扫视着厅内每一处荒诞不经的“杰作”。
一进门,刺鼻的颜料气味、浓烈的狗肉汤味、以及人潮闷久后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混杂成令人作呕的暖风。
队列末尾一个穿着皱巴巴墨绿吏袍的清瘦老头——周昌,瞬间面色剧变,干瘪的胸膛急剧起伏。
他原本死死盯住的是展厅中央那件用无数涂满蜜糖的青黄色竹片搭建起来的扭曲“迷宫”,阳光下,竹片上“阴阳”字样的朱砂纹路在蜜糖浸泡下格外刺眼、粘腻。
一股无法遏制的恶心感如毒蛇猛噬上喉头。
周昌猛地弯腰,干呕不止,整个身体痉挛般佝偻起来。他那双算盘经的手不受控制地捂向嘴巴,却挡不住污秽之物冲破封锁。
“噗……”
他慌忙想扭开脸避开那诡异的蜜糖迷宫,然而迷宫的角落,一大群蚂蚁正贪婪地沿着黏稠糖丝爬行,在一片蜜糖凝结的角落里,黑压压的蚁群竟诡异地排列出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呆坏账”。
“废物!”
范增甚至没回头,一声低沉的怒斥如同淬冰的鞭子,震得几个靠近的楚军账房打了个寒颤。
他脚下丝毫不停,径直逼向展厅深处那个色彩斑斓的源头——萧何。
沾着粘稠暗绿颜料的长剑“噌”地再次出鞘,寒光乍现,剑尖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点在萧何的咽喉正中。
冰凉的锋刃紧紧贴上皮肤,微微凹陷下去,再进一分就要刺穿血脉。
空气冻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刀币“债务漩涡”上的项羽画像在无声注视着这致命一幕。吕雉的手悄然缩进了袖中。
“凭证!”
范增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濒死火山最后的咆哮,带着磨牙般的碎响,
“所有这些……糊弄鬼的凭证呢?!”
剑尖的压迫感和彻骨寒意让萧何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他那张色彩斑驳的脸庞上竟扯开一丝奇异的微笑。沾着朱砂的食指,没有指向任何卷宗、任何竹简,而是悠悠然向上抬起,指向了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
“凭证?”
萧何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玄妙的超脱,指尖遥遥指向房梁,语调舒缓悠长,
“早已不坠凡尘,尽在那九霄云外了!”
众人下意识地仰头。
那高高的、被油灯熏得泛黑的木质房梁上,成百上千片削薄的竹简被一根根细细的麻绳悬吊着!
竹片上墨迹淋漓,数字与字迹密密麻麻铺开,如同倒悬的云海。
棚顶悬着的巨大蒲扇正被两个壮汉吃力地拉动粗绳,木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巨大的风猛烈扫过悬吊的“云海”。
刹那间,那片竹简云层哗然翻动、摇曳、碰撞!
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像无数小手在激烈鼓掌。
竹片飞速翻腾,字迹和数字疾速流动变幻,墨色深浅交织,看得人头晕目眩,根本休想看清上面究竟记录着什么。
“云……云中账本?”
一个楚军老账房失魂般喃喃自语,布满褶皱的眼角疯狂抽搐着。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轻响。
一片薄如柳叶的小竹简被狂风掀翻束缚,从翻腾的“云海”中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刚刚直起腰,还捂着自己咽喉干咳不已的周昌面前。
周昌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片飞落的竹片。
一只粗糙宽厚如熊掌的黑手比他更快!
樊哙庞大的身影旋风般卷过,蒲扇般的手掌一把攫住那片飘落的竹简,揉纸团一样“嘎巴”一声捏在掌心里,随即另一只油乎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脏污的围裙暗袋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灰不溜秋、似乎掺杂了谷糠的黑硬大饼,另一只手捏开周昌的下巴,就着对方错愕惊惧半张的口,硬生生把这硬饼塞了进去!
“老倌!尝尝!俺们大汉独门的——‘呆坏账·回魂饼’!”樊哙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嘎嘣脆!管保给你个大惊喜!”
周昌被这突如其来的塞噎弄得眼珠暴凸,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手本能地想抠出那块几乎卡死气管的硬物。
就在这剧痛窒息、魂飞魄散的当口,“嘎嘣”一声,那块坚硬无比的“回魂饼”竟然真的在他牙齿间爆裂开来!
然而崩裂的并非麦香,饼腹夹层赫然是一块柔韧的白色绢布,上面两个浓墨大字带着一股浓烈的嘲讽扑面而进:
——嘴软。
“啪!”
一声突兀的、瓷器破裂的锐响,如同砸碎死寂冰湖的石块,硬生生斩断了范增那几乎点燃火药桶的目光,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樊哙与周昌那片混乱的角落骤然撕扯过去。
展厅核心区,一方乌沉沉的展台之上,一只深褐色、鼓腹束颈的粗陶罐静静伫立。
罐体朴素无华,唯独罐身上用浓墨勾勒着两个遒劲大字——兵权。
吕雉的身影如深宫中不祥的云,悄然笼罩在展台旁。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近乎程式化的典雅微笑,然而此刻,那笑容里淬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
纤细而冰冷的手指间,不知何时拈起了一柄不起眼的细长木锤。
“诸位!”
吕雉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针般扎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件作品,《兵权迷雾》,其妙处不在外形,在于……内涵。”
话音未落,她手中那柄毫无征兆挥出的木锤,已如同毒蛇出击!
“哐啷——!”
清脆的爆裂声瞬间炸开!
木锤结结实实砸在陶罐饱满的腹部。整个陶罐如同中弹的巨兽,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陶片纷飞四溅!然而迸溅出来的,不是想象中的沙土,而是无数金黄饱满、细密油亮的——粟米!
如同金色的瀑布,汹涌澎湃地从破碎的罐体中喷射出来,瀑布般倾泻在冰冷的土地之上,发出“唰啦啦”的细密声响,瞬间铺满了展台前一大片空间!
吕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米堆:
“每一粒粟米……都代表我们‘战神’韩大将军在巨鹿、在彭城、在荥阳血战后,被人无声无息……稀释掉的一点点兵权。”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一个地方——韩信!
他周身原本收敛的杀气如同被这道米流点燃的冲天烈焰,“轰”然一下爆开!
猩红的血丝瞬间缠上了他狂怒的眼球!
那柄伴随他征战天下、杀人如麻的佩剑,“呛啷”一声龙吟出鞘!剑光乍闪,带着斩断乾坤的暴怒,朝着展台上那堆金光闪烁、象征着被窃取权柄的粟米堆,当头劈下!
剑风撕裂空气!
“轰——哗啦啦!”
整堆粟米连同破碎的陶片被狂暴的剑气轰然掀起,如同黄金暴雨般炸开四射!
就在这金色暴风的中心,在展台厚实的橡木板深处,几片明显被仓促掩盖在底座夹缝中的竹简残片,被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力,生生劈砍得翻飞出来!
——那几片竹简上,字迹清晰,是实实在在的粮饷出入记录!
与萧何所谓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
真正的账本残页!
金色的粟米雨还在飘洒,那几片泛黄残破、记载着冰冷真实数字的竹简残片翻滚着跌落尘埃,如同赤裸的疤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增阴鸷的眼中闪过一道猎鹰锁定猎物的锐利光芒。周昌顾不上嘴里碎布带来的腥臊气息,几乎要扑过去!
就在这决定性的、足以引爆一切的时刻——
“精彩绝伦!”萧何的声音如同鬼魅穿行在粟米雨幕中。他甚至比范增冲出的脚步更快!
只见他猛地抄起旁边一只半满的朱砂颜料桶,手臂爆发出不属于一个文官的巨力,将整桶赤红如血的粘稠液体,朝着散落在地的粟米和那几片致命的残页,决绝无比地倾泼下去!
“滋啦——!”
浓烈的赤红颜料如同滚烫的血液,瞬间吞噬了金黄的米粒,淹没了翻卷露出的真账竹简。
滚烫的朱红液体贪婪地覆盖了一切本相。
粟米被染得如血豆,账页则直接被黏稠的猩红彻底封住字迹,再也分辨不出原本面貌。
萧何如同登台谢幕的大师,对着一地狼藉的血红“画卷”展开双臂,声音亢奋:
“吕夫人点石成金!韩大将军神来一剑!看哪!这崭新的肌理!这迸裂的呐喊!这不可复制的……情绪瞬间!此作何名?”
他染着血般红泥的双手叉腰,仰天宣告:
“此乃‘股东之怒’!!此乃无价之宝!不可复制!!”
“放屁!”
一个裹在楚军甲胄中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和憋屈,嘶声咆哮。
那声音非范增,也非周昌。是随队护卫的项羽使者!
他脸色涨红如猪肝,从范增身后猛地一步踏出,“哗”地抽出一支浇透了火油的松木火把,从旁边卫士的火镰上猛地引燃!“呼啦”一声,烈焰升腾!
“妖言惑众!弄虚作假!”
使者双目赤红,唾沫星子混着火光狂喷,
“你们这帮汉狗!这些见不得光的花账烂账……早该付之一炬!烧!都给我烧干净!”
燃烧的火把带着滚烫的毁灭气息,直直杵向离他最近、也是方才被萧何泼了满身朱砂彩绘、此刻墨迹淋漓堆在一边的竹简堆!火星子眼看就要溅落其上!
“住手!”
就在这火光即将燎原的千钧一发之际,萧何爆发出一声远超洪钟的大喝!
他一个箭步跨到中央展台,手猛地抓住盖在展台中央、用作遮掩的那幅巨大猩红绒布一角!
手臂猛地发力!
那片红布如同夕阳倾覆的瀑布,“哗啦”一声被他整个扯开、掀向一旁!
红布飘落尘埃,露出了展台之上那只被死死封盖住的、古拙沉重的青铜方鼎!
“霸王之火,烧不得!”
萧何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乃汉王亲赐,供奉过太庙的礼器!里面……是萧某用项羽亲赠之‘霸王秘藏洗发原液’亲笔所书、浸透竹简的防火密咒!楚王威灵所在,岂容凡火亵渎?想烧?除非霸王自己说能烧!”
使者举着火把的手臂猛地顿住!
这“霸王洗发秘藏原液”……如同一个无形的咒,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眼神又惊又疑。
“是真是假?!”
范增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直刺使者灵魂深处,
“烧!试!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石,砸向死水。
使者脸上的犹豫之色只停滞了一息,便被狂怒和屈辱撕裂。
他猛地吸一口气,眼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癫狂,将那燃烧得噼啪作响的火把,不再对准旁的竹简,而是用尽全力,狠狠捅向距离他最近、刚从顶上飘落下来的一片薄薄竹简——那竹片上面鬼画符似的涂抹着大片蓝绿色颜料。
火苗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上了涂抹着油料的竹片!
奇迹…不,并非奇迹!
预料中的燃烧并未发生!
那竹片在赤红火舌触碰到其表面的刹那,竟然猛地爆闪出一团刺眼至极的惨绿磷光!
如同一只自地府钻出的鬼爪,狠狠灼伤了所有凝视者的眼球!
“嗷——!”
楚军使者首当其冲,被这骤起的诡异绿光刺痛了眼睛,发出一声惨厉的号叫,下意识地用举火把的手臂挡在眼前。
剧烈的动作带得火把火星四溅,更有几星热烫的火点子溅落到他身旁另一个楚军账房的袖口上。
“啊!我的袖!火烧着了!烧着了!”那账房跳脚怪叫,手忙脚乱地拍打。
厅内刹那间混乱一片!
惊呼、叫骂、躲避、拍打声震耳欲聋。樊哙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爆发出震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楚贼引火烧身咯!”
狂笑如同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展厅,沛县军民爆发出的哄笑如同巨浪,彻底淹没了楚军的惊怒与骂声。
在那一片得意忘形、惊天动地的哄笑洪流中央,没有人注意到。
一直冷静旁观的吕雉,那双深不见底的美眸,如同淬过毒液的冰针,正一瞬不瞬地钉死在青铜方鼎封盖的缝隙上。
夜色深沉如墨,喧嚣的狗肉铺展厅终于归于一种疲惫而狂热的宁静。
临时拼凑的长桌案上,啃剩的肉骨堆积如山,空酒坛东倒西歪。
狗肉浓汤的香气早已被汗水、酒气和蒸腾的热浪搅得混沌不堪。
刘邦斜倚在高背的虎皮椅里,满面油光,眼神迷蒙,显然醉意正酣。
他的赤足毫无顾忌地踩在桌脚一只鼓囊囊的钱袋上——不知又是哪位倒霉的“赞助商”倒了血霉。
张良轻揉着额角,虽保持着仪态,但眼中也流露出难掩的倦色。
韩信靠着柱子,抱剑而立,脸色在昏暗的灯下明灭不定,视线却下意识地扫过地上那片依旧糊满猩红泥浆、掩盖着“股东之怒”残片的区域。
“……今儿……今儿萧相国,立……立了大功劳!”
刘邦突然歪斜着身子抬手指向萧何,舌头有点大,
“赏!重赏!”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压轴的宝贝呢?朕……朕要看压轴的宝贝!让楚地的……那几位开开眼!”
众人的目光投向一直守着中央展台那尊巨鼎的萧何。
他脸上五彩斑斓的油彩被汗水晕开几道,更显诡异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在灯火下灼灼发亮,如同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两点不肯熄灭的残火。
“喏!”萧何双手合十,“啪”地击掌!
如同接到了催命的符咒。
展厅侧面厚厚的土墙布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灼人的白汽裹挟着加倍浓烈的狗肉浓香汹涌而入!
十个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汗流浃背如刚从蒸笼里爬出的彪悍军士,齐声吆喝着抬进一口硕大得近乎夸张的青铜方鼎!鼎体下方火盆烧得通红,鼎口白汽奔突缭绕。
鼎中,深褐色的浓汤剧烈翻滚着,发出“咕嘟嘟”的沉响。汤面上,厚厚一层赤红的油花滚动不休,不时有大块炖得软烂脱骨的狗肉沉沉浮浮。而在那滚沸的油花与翻滚的肉块之间,赫然横七竖八地漂浮、沉浮着数十片狭长、厚实的竹简!
在灼热的汤水中,竹片被煮得色泽深沉如墨玉,那些原本清晰刻画的文字痕迹,在剧烈的沸腾中不断浸染、变幻!
鼎被艰难地挪至大厅中央,稳在燃烧的火盆上。
滚沸的汤汁更加放肆地翻腾冲击着上面的竹片。热气如白龙扑向顶棚,整个展厅瞬间湿热难当。
“瞧好了各位!”
萧何的声音穿透了热浪,带着一种奇特的嘶哑亢奋,手中长柄汤勺探入鼎中猛力一搅!
一片边缘被煮得发毛的厚竹简被翻卷的汤水顶了上来,恰好浮到鼎边,
“此乃对赌之契!天命之证!那‘霸王’亲自指印、我汉王捺下血契之物!”
范增那双锐利如同鹰隼的浑浊老眼死死钉在汤中起伏的厚简上。
他顾不得熏人的热浪,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子探近鼎口,鹰钩鼻子几乎要凑到那片翻滚的竹片上。
老账房精明的目光顺着萧何汤勺所指之处看去。
那在沸汤中载沉载浮的墨色竹片上,几行刻痕较深的字迹因吸饱了汤水而显得格外乌黑清晰:
——“兹为项王义军代筹粟米十万石……偿期至十月丙戌……逾此期……则汉属三川郡、颍川郡……连同敖仓关守军兵符信印……悉数归于楚国……”
“……逾此期……则兵符归楚……”
范增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乎无声地复述着条款,忽然他眼皮一跳,
“不对!这‘敖仓兵符’的‘符’字……下半部……刻痕在变淡!在消失?!”
“范老先生好眼力!”
萧何的大笑震得铜鼎嗡嗡作响。他手中汤勺高高舀起一勺翻滚着的、带着厚厚油花和肉末的滚烫狗肉汤,
“此墨,非凡墨!乃萧某以‘霸王’项上人头担保、秘制的‘阴阳随温墨’!”
话音未落,他手臂如铁杵挥动,那滚烫得冒着青烟的油汤在空中划过一道残酷的弧线,“哗啦”一声,狠狠地、毫不容情地倾浇在旁边角落石台上——那份被周昌吐过、又被兵士仔细整理晾干收好、墨迹最是浓黑清晰的“真·对赌契约”的正本竹简之上!
“滋——!”
滚烫的油汤撞击竹片,发出惊心动魄的灼烧声!
一股焦糊的白气猛地升腾而起。
众人的目光惊恐地追随着那竹片。
只见那滚烫的油汤如同贪婪的溶解剂,竟真的在浇上去的瞬间将那原本极其清晰、墨色深透、连刀刻般的笔锋都历历在目的契约字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染开来、吞噬溶解!
浓得如同松漆的黑墨像遇到烈火的冰霜,在油光下急速模糊、变淡、消融!
仅仅几个呼吸间,那片承载着惊天赌注、决定着数十万人生死的竹片……
上面的墨字已然消失殆尽!被油汤彻底漂洗得一片模糊浑浊,字迹荡然无存!
竹片真成了……泡过肉汤的竹片。
“现在——”萧何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指着那块被滚油泼透的模糊竹片,又指了指铜鼎里剧烈翻滚、字迹同样在沸煮中不断游移变幻的汤中竹片,
“真也?假也?重要么?”他咧嘴,露出被烟熏过的白牙,“不过是一锅消弭了‘争端’的……清炖素汤罢了!”
死寂!
震彻骨髓的死寂!
范增的脸像是戴上了一层青铜面具,只有额角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身后的楚军账房们,面无人色。
“咯……咯……咯……好喝……好汤……”
一阵含混不清的、夹杂着呕吐与狂笑的呓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烂醉如泥的周昌不知何时像一条蠕虫般滚到了那只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刀币债务漩涡”脚下。
他双臂死死抱住那个用锋锐刀币堆叠出尖刺的冰冷金属基座,油腻的侧脸紧贴着上面冰冷的“项羽画像”,口水混合着未消化的狗肉糊糊,沿着冰冷的刀币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迷蒙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漩涡中心那张被挤压到变形的项羽侧脸,猛地爆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厉鬼夜啼般的怪笑:
“哈……哈哈哈!神……神了!这艺术……这味道……绝!呕——!”
一大滩污秽不堪、混杂着酒精、狗肉碎糜和胃液酸臭的呕吐物,如同决堤的污水,猛地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正好浇淋在“刀币漩涡”底部的基座空隙中。
那片白天被他失口吐出的、模糊沾着朱砂和米糊的“真账残片”——那唯一能证明今日这场闹剧核心的物证——随着这股污浊不堪的汤水,悄无声息地被冲刷得滑落下去,一路翻滚,“噗”的一声,掉进了“漩涡”底座下一条被油烟侵蚀出来的暗沉沉排污沟中。
浑浊的、漂浮着油脂和污物的沟水,无声地裹挟着那张最后的纸片残骸,向漆黑无光的深处流去。
韩信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条狭窄的、散发着酸腐恶臭的暗沟边。
他蹲下身,剑柄支着下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昏浊的污水,仿佛死死锁定了那片正在消逝的残纸。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咧开,在展厅里那迷离而狂热的灯火背光阴影里,勾勒出一个冰冷而复杂的笑意。
暗沟里漂浮的油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原来……”
他对着那片没入黑暗的残纸低语,像是在嘲弄水沟,又像是在对谁说,
“假账……也可以这么香?也能……当口粮?”
那最后一丝讽刺的弧度,彻底隐没在棚外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