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陈平安的日子,过得异常“清闲”。
他每日来到户部,便在那间奢华的公房内,埋首于张瓒为他准备好的那些“完美”账册之中。
他看得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圈点,仿佛真的沉浸其中。
张瓒每日都会过来请安问好,见他如此“安分”,心中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虽然才智过人,但毕竟年少,缺乏官场经验。
只要用享乐和繁文缛节将他困住,再用这些天衣无缝的假账将他迷惑,时间一长,他自然会锐气尽失,变成一个无害的摆设。
户部的其他官吏,也乐得如此。
他们每日依旧迎来送往,吃拿卡要,仿佛这颗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生了锈。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
每当夜幕降临,陈平安回到自己的小院后,另一场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王进的效率极高。
不出三日,他便将陈平安需要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送了过来。
“陈老弟,你猜得没错。”
书房内,王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震惊。
“京城最大的那三家粮商,四家盐商,其背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谁?”
“内阁首辅,严嵩。”王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这些商行,明面上的东家,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但我顺藤摸瓜,查了他们的资金往来,最终,都指向了严嵩府上的一个管家。”
陈平安点了点头,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我让你找的人呢?”
“也找到了。”王进递过来一份名单,“三个老吏。一个曾是漕运衙门的押运官,因为撞破上司倒卖漕粮,被寻了个由头,打断了一条腿,赶回了老家。”
“一个曾是两淮盐场的巡检,因为不肯配合盐商篡改账目,被诬陷入狱,九死一生才出来。”
“还有一个,是户部田赋司的老书办,一辈子都在跟田亩打交道,对大夏各地的田亩数量、税率变化,了如指掌。也因为为人太过方正,至今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这三人,我都已派人秘密接到了京城,安置在了一处安全的所在。”
陈平安看着名单,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王兄办事,我向来放心。”
“只是……”王进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你交代的第三件事,户部仓库的原始底账,这个,实在太难了。”
“那地方,是户部的核心机密所在,由张瓒的心腹,户部侍郎周瑞,亲自掌管。防卫森严,二十四时辰都有重兵把守。别说是拿,就是靠近,都难如登天。”
陈平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环。
没有原始底账,他手里所有的线索,都只是推测。
只有将原始底账,与张瓒给他的那些假账相互印证,才能形成一条完整的、足以将整个严党连根拔起的证据链。
既然明着拿不到。
那就,只能自己去“取”了。
当夜,三更时分。
京城的街道,早已陷入一片沉寂。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陈平安的小院中飘出。
他避开了所有的巡夜卫兵,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了户部衙门的高墙之外。
他并未选择翻墙而入。
衙门之内,必然有暗哨和机关。
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气息与周围的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
宗师境界的内功,让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风的流动,虫的鸣叫,甚至远处更夫的哈欠声,都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构成一幅立体的画卷。
他能清晰地“听”到,墙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还有两队巡逻兵,正在以一种固定的路线,来回巡视。
他静静地等待着。
当两队巡逻兵交错而过,产生一个短暂的视觉盲区的瞬间。
他的身影,动了。
没有风声,没有破空之声。
他仿佛只是在原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下一步,人,已经出现在了高墙之内的一处假山之后。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按照王进给他的地图,以及自己白日里观察到的布局,向着存放账册的府库,潜行而去。
府库的防卫,果然比外面森严数倍。
不仅门口有重兵把守,连屋顶、窗户,都布满了精巧的机关和暗哨。
陈平安并未靠近。
他只是绕着府库,缓缓地走了一圈。
强大的感知力,让他将府库内外的所有防御部署,尽收心底。
他甚至能“感觉”到,在府库之内,还有两股气息悠长的存在。
那是,坐镇于此的武功高手。
陈平安没有硬闯。
府库的门窗,必然有特殊的锁具,强行打开,只会触发警报。
他将目光,投向了府库旁边,一间不起眼的耳房。
那里,是户部侍郎周瑞的临时值夜房。
根据王进的情报,周瑞每晚都会在此歇息,而开启府库的钥匙,以及一些最核心的文书,都被他随身携带,锁在一个特制的铁箱之内。
陈平安的身影,再次融入了夜色。
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周瑞值夜房的屋顶。
轻轻地揭开一片瓦。
透过缝隙,他看到,周瑞正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床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玄铁箱子。
陈平安心中有了计较。
他没有选择直接潜入。
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运起内力,银针在他的指尖,微微震颤,发出一种人耳无法听见的嗡鸣。
他将这股震动,通过屋瓦,缓缓地,传入了房内。
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摄魂之术。
利用特定频率的声波,扰乱人的心神,使其陷入更深层次的睡眠,甚至产生幻觉。
床上的周瑞,鼾声渐渐平息。
他的眉头,开始紧锁,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
时机,到了。
陈平安的身影,如一缕青烟,从屋顶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飘入房内。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来到那玄铁箱子前。
这种箱子,锁具极为复杂,若是没有钥匙,即便是开锁宗师,也需要耗费数个时辰。
但对陈平安而言,却不是问题。
他将耳朵,轻轻地贴在箱子上。
手指,则在锁孔处,轻轻拨动。
宗师级的内力,让他能清晰地“听”到,锁芯内部,每一片簧片的细微震动。
他的大脑,在瞬间便完成了对复杂锁芯结构的解析和推演。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把号称无人能破的玄铁锁,开了。
他打开箱子,找到了那份他梦寐以求的,户部仓库的原始底账。
他并未取走。
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可以快速复写文书的工具。
他以惊人的速度,将底账上的关键内容,全部复写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将底账放回原处,锁好箱子,恢复原样。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他正准备原路返回。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
他“听”到,在院墙之外的暗巷里,有几股压抑的,带着杀意的气息,正在向他靠近。
是冲着他来的?
还是……另有目的?
陈平安眼神一冷。
他没有选择立刻离开。
而是身形一晃,再次融入了屋顶的黑暗之中。
他要看一看,这些深夜到访的“客人”,究竟是谁。
片刻之后,四名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如同鬼魅一般,翻墙而入。
他们的目标,同样是周瑞的值夜房。
陈平安在屋顶上,看得分明。
这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他们要做什么?杀人灭口?
就在四人准备破门而入的瞬间。
从院子的另一处阴影里,又悄无声地,冒出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身形更加诡异,气息也更加阴冷。
他们穿着的,是……太监的服饰。
是冯保的人。
陈平安立刻明白了。
皇帝,也对户部,不放心。
冯保派人,暗中保护着这里的关键人物和证据。
看来,今夜,是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那四名黑衣人,显然没有发现暗处的太监。
他们对视一眼,正准备动手。
突然,其中一名黑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但,已经晚了。
两道银色的丝线,如同毒蛇吐信,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射出。
精准地,缠绕住了两名黑衣人的脖子。
“嗤。”
一声轻响。
两名黑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大惊失色。
他们立刻拔出腰间的短刀,背靠背,警惕地看着四周。
“什么人?滚出来!”
回答他们的,是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那两名太监,从阴影中走出。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手中,各持着一柄细如柳叶的软剑。
“奉旨,清扫垃圾。”
其中一名太监,声音尖细地说道。
下一刻,四道身影,便战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在月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
陈平安在屋顶上,看得分明。
那四名黑衣杀手,武功不弱,每一招,都狠辣致命。
但那两名太监的武功,却更加诡异,也更加高效。
他们的身法,如同没有骨头一般,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闪避着攻击。
手中的软剑,则如同毒蛇的獠牙,总能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向对方的要害。
这,便是《葵花宝典》的武功路数。
快,诡,狠。
不到十个回合。
剩下的两名黑衣人,便身中数剑,倒在了血泊之中。
两名太监,收起软剑,检查了一下尸体。
他们从其中一人的怀中,搜出了一块令牌。
令牌上,刻着一个字。
“徐”。
两名太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处理好尸体,身形一晃,便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发现,在屋顶之上,还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
陈平安的身影,才从黑暗中,缓缓浮现。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又看了一眼周瑞那依旧鼾声如雷的房间。
这盘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徐阶,派人来杀周瑞,是为了杀人灭口,毁掉证据。
而皇帝,则派了冯保的人,来保护周瑞。
双方,都在这小小的户部衙门里,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而他,陈平安。
则是那个,悄无声息地,拿走了棋盘上最关键一枚棋子的,执棋人。
他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