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在家里躺了四五天,才终于等到父亲愿意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
晚上,他把我叫下楼,餐桌上破天荒地摆满了丰盛的饭菜——自从回家后,这还是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同桌吃饭。
以往都是等他吃完饭出门溜达了,母亲才敢偷偷把我叫下来。
我饿得慌,拿起筷子就要夹菜,却被我爸一声喝住:“大人还没动筷,你急什么?”
我讪讪地缩回手,老老实实地把双手按在膝盖上,坐得笔直。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车门一开,干爹王富贵走了下来。
我爸连忙起身相迎,两人寒暄几句后落座。直到他们先动了筷子,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夹菜。
王富贵扒拉了两口饭,叹了口气:“阿杰啊,干爹没本事,省城的好学校……实在联系不上。”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省城的优质生源一抓一大把,哪轮得到我这种被开除的乡下学生?
我刚要开口,我爸却先摆了摆手:“王哥,这几天辛苦你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按照地区分配,我只能上县城的学校,可县里两所公办高中都已经把我扫地出门。
王富贵犹豫了一下,又说:“要不……让阿杰去隔壁县上学?就是得捐点款。”
我懂他的意思——跨区借读,少说也得掏个十来万。
我爸摇了摇头:“这种钱,没必要花。”
“那送去私立学校呢?”王富贵试探着问,“我认识个校长,就是学费贵了点。”
“更不行!”我爸斩钉截铁,“私立学校全是纨绔子弟,阿杰去了只会越学越坏!”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王富贵无奈:“可这么好的孩子,总不能让他荒废了吧?”
“好?”我爸突然火了,一脚朝我踹过来,“他要是真好,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条件反射地一闪,我爸踹到了椅子腿上,自己反倒踉跄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王哥,我想好了——阿杰今年过完就满十八了,我打算送他去当兵!让部队好好磨磨他的性子!”
王富贵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也行,当几年兵,说不定能成器。”
我彻底懵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人跟我商量?当兵?那岂不是要和社会彻底脱节?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可我爸的决定,向来没人能反驳。
吃完饭,王富贵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阿杰,王兵那小子在县城干啥呢?这么久连个电话都不打,老子以后还指望他养老不?”
和面对父亲不同,干爹一向开明,有些话我也愿意跟他说。
“兵哥在县城开了家'极光娱乐',女朋友还是道上的大姐头呢。”
“什么大姐头不大姐头的!”王富贵皱眉,“我就问那姑娘人怎么样?性子好不好?”
“人挺好的,就是兵哥好像……不太搭理人家。”
王富贵气得直拍大腿:“这傻小子!真是什么都不懂,现在社会要找一个好姑娘多不容易,等他回来,看我不抽死他!”
我干笑着应付,心里默默给王兵点了根蜡——兵哥,你可别怪我啊……
当兵这事儿,仔细想想倒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能把我这瘦弱的身板练得结实点,说不定退伍时就能和大头一样壮实。
而且听说当两年兵能拿十来万退伍费,对农村家庭来说,确实不是笔小数目。
可转念一想,两年与世隔绝,等回来时,身边的朋友怕是早把我忘了。
更让我揪心的是——万一这两年里,黄文菲和别人在一起了怎么办?光是想象那个画面,胸口就闷得发慌。
到了周末,黄文菲居然坐了早班车来村里看我。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马尾辫在阳光下晃啊晃的,干净得像是从山涧里淌出来的溪水。
我爸一见她,阴沉了多日的脸突然放晴,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来:“文菲来了?快进屋坐!”
说完,还帮着给黄文菲搬了张板凳。
——这待遇差别也太明显了!
黄文菲乖巧地应了声“谢谢叔叔”,但我爸转头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问:“爸,家里来客人了,你要去哪儿?”
他回头瞪我一眼:“管好你自己!小子还想管老子的事?”
我耳根发烫,余光瞥见黄文菲正捂着嘴偷笑。她突然站起来:“叔叔,你去哪,我和少杰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我爸连连摆手,语气柔和得像是换了个人,“我就去买些菜,中午留在家里吃饭哈”
等父亲走远,我酸溜溜地嘀咕:“敢情我才是捡来的那个......”
带她上楼时,楼梯嘎吱作响。黄文菲突然拽住我衣角:“你爸......真打你了?”
我指着胳膊上的红痕卖惨:“喏,藤条抽的。后来改成冷暴力了——刚才你也见识到了。”
“噗......”她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印子,“还好,比我想像的轻多了。”
“喂!”我委屈地垮下脸,“你都不心疼我?”
“行啦~”她忽然凑近,洗发水的清香飘过来,“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盯着窗外的老槐树点点头,轻声说:“我爸让我去当兵。”
黄文菲听了我的话,愣了几秒,还是说道:“当兵挺好的,保家卫国。”
我苦笑。什么保家卫国,我能保全自己和身边人,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要是我真走了......”我转身抓住她的手腕,“你可千万别谈恋爱,一定得等我回来啊。”
她眼睛弯成月牙,突然学着我爸的腔调:“先管好你自己吧!小子还想管姐姐的事?”
正沮丧时,楼下传来母亲的呼唤。黄文菲跟在我身后下楼,却在转角处突然拽住我。
温热的呼吸扑在耳畔:“好啦......我会等你的。”
这句话让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午饭时父亲第N次给黄文菲夹菜都没在意。
下午送她去村口等班车时,我盯着坑洼的土路突然烦躁:“破村子连班车都只有早上和中午两趟!”要是傍晚有车,就能多留她一会儿了。
黄文菲踮脚揉了揉我翘起的头发:“等你当兵回来,说不定村里都通高铁了呢。”
班车卷着尘土驶来,她跳上车冲我挥手,望着远去的车影,突然间有些伤感。
半夜,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硬生生把我从睡梦里拽了出来。
我眯着眼摸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王兵\"两个字。
\"喂,兵哥?这都几点了......\"我哑着嗓子问。
\"阿杰,下来。\"王兵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
我掀开窗帘,借着月光看见楼下站着两个人影——王兵蹲在一旁抽烟,大头正仰着脖子往我窗口张望。见我露头,他咧嘴一笑,白牙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生怕惊醒隔壁屋的父亲。刚推开院门,王兵就抛来一根烟。
打火机“咔嗒”一响,两点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大半夜的,你们怎么突然回村了。”我吐着烟圈问道。
王兵弹了弹烟灰:“昨儿就回来了。”
“是吗?”
烟头突然亮了一下,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和大头......”他顿了顿,“要去省城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下意识抓住他胳膊。
王兵没接话,只是重重拍了拍我肩膀:“听说你要去当兵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事儿啊!”大头一巴掌拍得我往前踉跄两步,“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早该扔部队里练练。”
夜风卷着稻香掠过我们之间。我盯着鞋尖:“那你们......专门来跟我道别?”
王兵猛吸最后一口烟,猩红的火点几乎烧到滤嘴。他随手一弹,烟屁股划出一道弧线坠入水沟。“滋”的一声轻响。
“走了。”他点了点头。
大头跟了上去,突然回头喊:“拜拜,阿杰。”
我站在满地月光中,突然发现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
他俩此去省城,必定凶险万分,我总感觉,这一别,怕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