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敲门声刚落,防盗门就被人从里面迅速打开了,仿佛里面的人一直就守在门口。
一股浓郁的油炸香味,伴随着暖气,像是热情的拥抱一样扑面而来。
秦雪婷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头发因为忙碌而有些微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一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个人,她脸上顿时笑开了花,那笑容比刚才的朱中华还要灿烂,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了。
“哎呀!青山来了!你们还一起回来了?!楼下碰见的?哈哈哈~”
她热情地将刘青山迎了进来,眼神里满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欢喜,甚至都没顾上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和老伴,“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吧?冻坏了吧?你看这脸冻得红的,快进屋暖和暖和!”
“阿姨好!”
刘青山笑着点头,说道:“不冷,一想到能吃上您做的饭,我心里热乎着呢!这一路上我就跟霖霖说,想念您做的饭想得不行了!”
“这孩子,嘴真甜!就知道哄阿姨开心!”
秦雪婷笑得合不拢嘴,接过刘青山手里提着的水果,那是他在燕京大学校门口的小摊上非要买的几斤橘子,嗔怪道:“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咱们家不兴这个!下次不许了啊,再买我可不让你进门了!”
“饿了吧?快去洗手!我这刚炸好的酥肉,热乎着呢,先垫吧两口!老头子,你也快去洗手,别光顾着你的酒!”
一家人忙活了一阵,很快,一桌丰盛的晚餐就摆上了桌。
红烧排骨色泽红亮,炸花生米金黄酥脆,清炒芥蓝碧绿生青,再加上朱中华买回来的酱牛肉、猪头肉切成的拼盘,还有秦雪婷现炸的小酥肉。
这规格,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过年的标准了,足见对刘青山的重视。
朱中华拿出一瓶珍藏的红星二锅头,给刘青山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酒香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来,青山,咱们爷俩走一个!为了你这部《一代人》诗集顺利大卖,也为了咱们家霖霖顺利杀青,干杯!”
“走一个!叔叔,我敬您!祝叔叔阿姨您二老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辛辣的白酒入喉,化作一条火线,瞬间暖透了全身。
饭桌上的气氛,看起来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朱中华和刘青山聊着文学,聊着学校的趣事,聊着当前的形势。秦雪婷则在一旁不停地给刘青山夹菜,嘘寒问暖,恨不得把盘子都堆到他碗里去,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别客气。
然而,在这热闹的表象下,却有一处有点不太对。
朱霖。
她有些反常,异常的沉默寡言。
她低着头,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碗里的饭,对于桌上的话题很少插嘴,甚至连笑容都有些勉强。她的目光偶尔扫过刘青山,也是带着一种冷冷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正在表演的骗子。
知女莫若母。
秦雪婷很快就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劲。
她看了一眼正跟老伴儿喝得开心的刘青山,又看了一眼闷闷不乐、像是谁欠了她钱似的女儿,心里有些纳闷。
这孩子,不是去找人了吗?
怎么人带回来了,魂儿却好像没带回来?
而且,这气氛不对啊。平时霖霖见到青山,那眼睛都是亮的,话也多的像是说不完,今天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难道是路上吵架了?
秦雪婷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朱霖。
朱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
秦雪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青山面前那个空了的饭碗,又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愣着了,去给青山盛饭啊!没看人家碗都空了吗?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朱霖看懂了。
若是平时,她早就乐颠颠地去了,甚至还会帮他把汤也盛好。
可今天,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呢。
凭什么啊?
他在外面招蜂引蝶,差点都要后院起火了,在那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回来还得我伺候他?我还得装作贤妻良母?
我才不干!!
朱霖嘟了嘟嘴,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坐在那里没动,甚至还赌气似的把头扭向了一边,假装没看见。
这就有点尴尬了。
秦雪婷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数落两句,说她不懂事。
一直看似在喝酒、实则时刻关注着朱霖动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刘青山,立刻反应了过来。
“哎呀,不用不用!”
他连忙放下酒杯,手疾眼快地抢过朱霖面前的饭碗,动作夸张而迅速,“我自己来!自己来!阿姨您坐着,霖霖今天跑了一天也累了,让她歇歇。我在自己家还客气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回来。
坐下后,他并没有自己吃。
而是拿起筷子,将碗里那冒尖的一半大米饭,全都拨到了朱霖的碗里。
然后,他又伸出筷子,在一盘红烧排骨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块肉最多还带着脆骨的排骨,小心翼翼地夹到了朱霖的碗里。他知道朱霖爱吃这种带脆骨的排骨,说是吃起来脆脆的还香香的。
“霖霖,多吃点。”
刘青山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满是宠溺和心疼,“你在剧组吃不好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下巴都尖了。这排骨补,多吃点,补补身子,看把你累的。”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就像是老夫老妻一样,充满了生活的温情。
朱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米饭和排骨,又看了看刘青山那张写满了讨好和求生欲的脸,心里的那座冰山,又开始不可遏制地开始融化了。
这个冤家……
当着爸妈的面,也不嫌肉麻。
他这是在变相服软呢,是在告诉爸妈他对自己有多好呢。
“哼!”
她轻哼了一声,虽然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但并没有把排骨夹出去,而是夹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是在咬刘青山的肉,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她不搭理他,继续埋头吃饭,但咀嚼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朱中华和秦雪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老两口暗自稍稍放下心来。
这小两口,看来是闹别扭了,耍花枪呢。不过看刘青山这低声下气的哄人劲儿,还有闺女这受用的样子,问题不大。
年轻人嘛,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
吵吵闹闹那才叫日子,越吵感情越好。
不过,秦雪婷还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晚上了,青山走了,得好好跟闺女说道说道。
这女孩子啊,可以耍小性子,可以生气,但也得有个度,要学会给男人台阶下,不能一味的生闷气,那就是作了!
别把人给作跑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风卷残云。
吃过饭后,秦雪婷收拾桌子去厨房洗碗,朱霖本来想去帮忙,却被刘青山按在了沙发上,让她陪朱叔叔看电视。
“你歇着,我去。”
刘青山挽起袖子,“我在家常干这个。”
刘青山自己则钻进厨房给准丈母娘打下手去了。这一举动,又是引得秦雪婷一阵夸赞,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顺眼,觉得这孩子不仅有才华,还顾家,简直完美。
这让她更舍不得使刘青山了,她拉着刘青山的胳膊,将他推了出去。
“你这手是动笔杆子的,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儿?”
“不洗不洗,都不洗了。咱都去看电视,新闻联播快开始了!”
于是,一家四口围坐在客厅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新闻联播》。电视机虽然屏幕不大,画面也偶尔会跳动几下雪花点,但在此时此刻,它就是这个家庭的眼睛。
晚七点。
激昂的《新闻联播》片头曲准时响起。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看新闻联播是几乎所有家庭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它不仅是了解国家大事的窗口,更是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中心。
今天的头条新闻,依然是关于那个让所有国人都揪心的话题。
播音员那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强烈谴责苏联武装入侵啊富汗的霸权主义行径!我国政府坚决支持啊富汗人民反对外国侵略的正义斗争……”
屏幕上,灰白色的画面正在剧烈抖动。
那是苏军的t-62坦克,像是一群钢铁怪兽,履带碾压过阿富汗喀布尔的街头,扬起漫天的尘土。镜头一转,是断壁残垣,是抱着孩子在寒风中哭泣的阿富汗妇女,是流离失所、眼神惊恐的难民队伍。
虽然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但那种战火纷飞的残酷和压抑,还是顺着无线电波,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位于燕京一角的温暖客厅里。
屋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刚才饭桌上那欢声笑语的余温,瞬间被这冷酷的国际现实冲散。
“啪!”
朱中华是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也是个一辈子关心时事的知识分子。看到这画面,他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他忍不住狠狠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茶几上的茶杯都晃了晃。
“这老毛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朱中华指着电视屏幕,手指都在颤抖,那是被气到了:“仗着自己军事力量强,仗着有几辆破坦克,就到处搞侵略扩张!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这就是赤裸裸的霸权主义!这跟当年的希特勒、当年的法西斯有什么区别?这是要称霸世界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老一辈人特有的忧患意识和正义感。
刘青山坐在旁边,神色同样严肃。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条新闻,这是八十年代初国际政治格局剧变的开端,也是冷战达到顶峰的标志。
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像一般晚辈那样随声附和,而是给出了自己深度的见解:“叔叔说得对。而且,这不仅仅是阿富汗一个国家的事,这步棋下得太阴险了,它关系到整个世界的战略格局。”
刘青山指了指电视上地图的位置,分析道:“苏联这不仅是为了控制阿富汗,他是想以阿富汗为跳板,继续南下,直插印度洋,控制霍尔木兹海峡!”
“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世界的石油通道,是西方国家的命门!他这是想卡住全世界的脖子啊!”
“这把火要是烧起来,那就是燎原之势。咱们国家也得受影响,毕竟咱们跟阿富汗还接壤呢,瓦罕走廊那边要是乱了,那就是唇亡齿寒啊。”
“青山说得对!太对了!”
“哈哈哈哈!透彻!!”
朱中华猛地转头,赞赏地看了刘青山一眼。那种眼神,就像是伯牙遇到了子期,充满了后继有人的欣慰。
他原本以为刘青山只是文章写得好,是个才子。但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政治眼光竟然如此敏锐,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下子就点到了地缘战略和石油通道这个核心上。
这孩子,胸中有丘壑啊!
“现在的国际形势,太复杂了,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啊。”
朱中华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你看,北边有苏联陈兵百万,虎视眈眈,时刻悬在咱们头顶上;南边呢?那个忘恩负义的越南还在挑衅,边境上就没有安生过;现在西边又打起来了……”
“咱们国家刚走出来,正是要搞四化建设、要拼经济的时候。不容易啊!咱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需要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可这帮霸权主义者,就是不想让咱们安生!”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刘青山感叹道。
就在爷俩对着电视忧国忧民的时候,厨房的门帘一挑。
秦雪婷擦着手走了出来,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
“行了行了,你们爷俩别光顾着生气了,吃点水果,降降火。”
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虽然嘴上说着宽心话,但其实刚才在厨房她也听了一耳朵。作为一个经历过风雨的知识女性,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同样有着自己的立场。
她插了一句嘴,语气里带着一丝探询:“不过,我昨天在单位看《参考消息》,好像说咱们国家也要采取行动了?是不是要联合那个什么……抵制奥运会?”
“对!莫斯科奥运会!”
刘青山立刻接口道,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阿姨您的消息真灵通。为了抗议苏联武装入侵阿富汗,美国总统卡特已经带头提议,要抵制今年夏天在莫斯科举办的第22届夏季奥运会了。”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咱们国家肯定也会响应的。虽然这对咱们的运动员来说很残酷,毕竟辛苦训练了四年……但是!”
刘青山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这是一个立场的表达!是原则问题!”
“我们不能一边看着他们在别的国家烧杀抢掠,一边还跑去给他们鼓掌、给他们粉饰太平!这是对霸权主义最有力的回击!咱们虽然穷,虽然想搞体育外交,但骨气不能丢!”
“抵制得好!”
秦雪婷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庄重。
“就该这样!不能让他们一边搞侵略,一边还办奥运会装好人!那是对和平的亵渎!不去就不去,咱们自己练!咱们中国人的脊梁骨是硬的,不吃嗟来之食,也不凑那个热闹!”
一旁的朱霖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父亲激昂的样子,看着母亲坚定的表情,最后目光落在了刘青山的脸上。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忧国忧民的英气,谈吐间那种纵横捭阖的气度,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这才是她爱的男人啊。
不仅仅有儿女情长,更有家国天下。
“我也支持!”
朱霖忍不住插话道,声音清脆,“要是真去了,那才叫丢人呢!咱们虽然弱,但咱们有骨气!”
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冬夜,两代人,四颗心,因为这些宏大的国家叙事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话题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
从阿富汗的局势,聊到了刚刚过去的中美建交一周年带来的新气象,聊到了可口可乐重新进入中国。
从深圳特区的建立,那个在南海边画下的圈,聊到了最近报纸上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后续大讨论。
甚至还聊到了最近物价的小幅波动,以及坊间流传的工资改革的传闻。
“青山啊,你说这改革……真的能行吗?”朱中华虽然支持改革,但作为一个稳重的老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没底。
“叔叔,您放心。”
刘青山看着老丈人,眼神无比坚定,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未来四十年的波澜壮阔:“肯定能行!而且是很行!”
“咱们中国人又不笨,只要松了绑,只要给点阳光,那就能灿烂!您看着吧,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咱们国家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好!借你吉言!”
朱中华举起茶杯,像是举起酒杯一样,“为了咱们国家的好日子,干一杯!”
“干杯!”
茶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在路灯的光晕下飞舞,将这个冬夜染成了一片橘黄色。
屋内,欢声笑语,灯火可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