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下关西门内一片死寂,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偶尔的呻吟。
董飞龙一身劲装,外罩半旧战袍,独自站在门洞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火折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城外的清军大营反常地安静,没有鼓角,没有喧嚣,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死寂,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守军的神经。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黑暗中影影绰绰跟随的亲信士兵的脸。
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此刻脸上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迷茫。
他又抬头望向城楼方向,那里是蔡廷栋负责的防区。
一丝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腾,猜忌、愧疚、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还有对生存本能的最后一丝渴望。
杨玉科的许诺,蔡廷栋的“弹劾”,城中日益逼近的饥馑与绝望,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大帅…兄弟们…对不住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从董飞龙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沫的味道。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擦亮了火折子!跳跃的火苗瞬间撕裂了黑暗,映亮了他扭曲而狰狞的脸!
“动手!”董飞龙嘶吼一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疯狂而变调!
火折子被狠狠地抛向早已堆放在西门内侧门洞下的柴薪和火油桶。
几乎是同时,他身后那些死忠的亲兵也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疯狂地投向附近的营房、草料堆!
“轰!”
“呼啦——!”
烈焰如同地狱中挣脱束缚的妖魔,瞬间冲天而起!干燥的木料和油脂爆发出惊人的燃烧速度,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
西门内外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巨大的热浪翻滚而出,灼人的气焰裹挟着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将黎明前的黑暗染成一片恐怖的赤红!
“董飞龙反了!!”
“西营起火!快来人啊!!”
惊惶凄厉的喊叫瞬间撕裂了关城的死寂!整个下关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彻底炸开了锅!
“董飞龙!你这无君无父的狗贼!!”
一声饱含着血泪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蔡廷栋浑身浴血(显然刚从其他防线拼杀而来),双目赤红,带着一群同样怒发冲冠的士兵,从城楼方向猛冲下来,直扑西门火海!
他一眼就看到了火光中正指挥亲兵试图打开沉重门闩的董飞龙!
“挡住蔡廷栋!开门!快开门!!”董飞龙也看到了杀神般的蔡廷栋,肝胆俱裂,嘶声命令亲兵抵挡,自己则疯狂地用刀劈砍着粗大的门闩。
两股人马在狭窄的城门甬道和熊熊烈火旁轰然撞在一起!刀光剑影在冲天的火光中疯狂闪烁,金属撞击声、惨叫声、怒骂声、房屋燃烧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昔日并肩作战的袍泽,此刻为了截然不同的信念和生死,在这狭窄的死亡陷阱里展开了最惨烈的自相残杀!每一刀砍下,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绝望的悲鸣!
“轰隆隆——!”
就在这混乱血腥到极点的时刻,下关沉重的西门,在董飞龙亲兵和城外清军里应外合的猛力撞击下,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洞开!
冰冷的晨风猛地灌入灼热的门洞,随之而来的,是门外早已严阵以待的清军如同黑色潮水般的怒吼!
“杀!!!”
“活捉董飞龙者赏千金!拿下下关!!”
杨玉科一马当先,雪亮的马刀在黎明的微光和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他身后的清军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入洞开的西门!
他们踏过燃烧的残骸,踏过还在厮杀的人群,无差别地砍杀着眼前所有抵抗或奔逃的身影!关城内的抵抗在内外夹击和自相残杀下,瞬间土崩瓦解!
董飞龙看到杨玉科的旗帜涌入,脸上闪过一丝病态的狂喜,对着杨玉科的方向嘶喊:
“杨军门!我降了!我董飞龙……”话音未落,一柄染血的钢刀带着无边的愤怒,从他身后狠狠捅入!
蔡廷栋如同受伤的猛虎,浑身浴血,刀刃穿透了董飞龙的后心!“叛徒!下地狱去吧!”
他怒吼着,猛地拔出刀。董飞龙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痛苦,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股鲜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抽搐着,迅速被混乱的人马践踏。
蔡廷栋看都没看倒下的董飞龙,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与汗,望着如潮水般涌入、迅速淹没一切的清军,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他高举染血的战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仅存的、还在浴血奋战的袍泽发出震天的咆哮:“弟兄们!大元帅在看着我们!为大理!死战不退!杀——!!!”
他像一颗扑向烈焰的流星,带着身边最后几十名死士,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汹涌而来的黑色铁流!
刀光最后一次激烈地闪耀,随即被无数冰冷的兵刃彻底吞没。
那声“死战不退”的怒吼,成为了下关这座雄关陷落前,最悲壮也最不屈的绝唱。
熊熊烈火吞噬着关隘,也吞噬着无数忠魂与叛骨,将黎明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