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迎来点点晴光,浮云半遮去初阳,帷帽两侧珠帘被风掠得轻轻响动,女子面容模糊,可见非凡,雪纱中隐约露出一小截细白的皓腕。
岑枝扶正帷帽,见岑煊不理自己闷声跟在身后低头走。
下了雨的缘故,折廊外两侧树叶窸窣飘下时带着丝丝冷意与惆怅,青丝飞舞间,送来阵阵花香洗涤。
岑煊终于开口了,偏头颇无奈,“茉莉花开了。”
“闻到了。”岑枝与他一同停下脚步,驻足拐角处,习习凉风穿过披风,惹起点点战栗。
“走吧,快到了。”岑煊明明没带什么语气,岑枝就是觉得这话听着难受。
岑煊先是与门口的小太监说了几句,小禄子就笑嘻嘻出来迎他了,余光瞥到他身后的两个姑娘,蹙了蹙眉头。
“这是……”
岑煊不疾不徐,将手背在身后朝岑枝示意,“昨日我观陛下面色有异,似是夜里难寐,故而舍近求远,寻了两位擅曲的乐人,所谓音韵疗疾,特来为君解忧。”
“月窈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天生不能言语,身边习惯妹妹月兮照顾,公公不会介意吧?”
岑枝抱着琵琶朝小禄子颔首,小禄子收好笑意,朝三人弯腰行礼,回去时,踩的落叶沙沙。
宣政殿内檀香徐徐,阒静无异,画案上还有半张没卷好的画轴,正巧被初升的阳光抚柔,齐贞握着笔不知如何下手。
半截展开的玉色的宣纸上,绑在女子玉踝处的红线蒙上刚起朝晖,美艳动人。
齐贞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思绪萦绕心间,小禄子在门口候着,齐贞飞速卷好画轴,将染着红墨的笔撂在笔架上。
没有丝毫情绪,扬声,“老师进来。”
岑煊抬步迈了进去,齐贞正坐在茶案边,淡淡端起一侧的方山露芽,贴在唇边喝了一口。
齐贞挑了挑眉,分明是故意的,“老师过来坐吧,不知老师什么事啊?”
“为君解忧。”岑煊没坐。
齐贞起身绕到茶案边,抬手示意岑煊坐在对面,待他坐下,亲自倒了热茶。
小禄子领会后,搬来小凳让那姑娘坐在宣政殿外头演奏一曲。
妘竹低着头,小禄子也没敢多看她们,规规矩矩立在宣政殿门口,竖起耳朵。
岑枝将琵琶调整好,撩好裙摆坐下,垂眸神情专注,纤细玉指轻巧拨弄二三琴弦,婉转空灵的音律顷刻在指间旋飞绕梁,听的小禄子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啊。
齐贞幽幽吹散茶面热气,气定神闲,食指踩着拍子敲击茶案,心中酸苦晦涩,热茶下去,彻底击翻内心深处的枷锁。
一曲终了,齐贞心间猜疑更甚。
五指紧扣茶盏,眸深如寒潭,随时能淬出冰来,另一只手早早缩进宽大的袖袍,捏得指尖泛白。
岑煊全程就喝了一小口茶,起身走到门口对着低眉顺眼的岑枝喟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岑枝收好琵琶,起身弯腰谢过。
“赏。”
齐贞仍旧不为所动,安坐在茶案边,唇间机械吐出一个字。
岑煊,“陛下要赏什么?”
“一曲琵琶,饱含深情,清脆悦耳,应该重赏。既然月窈姑娘天生有疾,不如朕让宫里的御医帮她看看,再赏些银钱让她姐妹二人脱离苦海,安身立命。”齐贞如是答,眼神凝在空了的杯中,转了转白瓷茶盏,轻叩在案上。
适时而来的微风半卷开雪纱,女子一身玉白罗裙染上些随风卷来的落叶,妘竹立刻弯腰去打理。
为了方便戴帷帽,她梳的是云髻,发间简易珠花点缀,两鬓半散的青丝在风中摇曳,珠帘与发间缀珠步摇缓缓扇动,发出悦人的碰撞声。
妘竹接过琵琶,岑枝准备上前一步谢恩离去,就被一双强有力的炭黑色手臂托住小臂,岑枝能感受到,他连指尖都在颤抖,呼吸声又杂又乱。
齐贞松开她的手臂,尽量镇定,但发颤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月窈姑娘,准备如何为君解忧?”
齐贞依然喜爱黑色,依然喜欢檀香,炭黑龙纹交襟大袖开衫长袍,黑玉带别着白长流苏香囊与环佩禁步,墨发半挽,眸光深邃,扫到眼一旁的妘竹。
妘竹惶恐跪倒在地上,头紧紧贴着青石板,琵琶放在一旁凳子上。
“陛下恕罪!”
齐贞张着嘴巴,激动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双手颤颤巍巍揭开她帷帽前雪纱,岑枝抬眸对上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
齐贞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她,只有岑枝知道,自己的肩头湿透了。
岑煊见二人相认,不避讳自己在场搂搂抱抱,回去闷声喝完剩下的半壶茶,倒叩杯子,一肚子水火回去了。
小禄子忙不迭跟上去送。
“奴才送送丞相……”
妘竹抬头看见二人相拥而泣,心脏像是被猫挠了一般瘙痒难受,抱着琵琶暗暗退去。
齐贞埋在她肩上崩溃哭诉,心里防线土崩瓦解,嘴里全是自己方才咬破唇角的血腥味:
“商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你讨厌我,你恨我,你不喜欢我,抛下我一个人是对我的惩罚,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下,你偏偏又在此时回来……”
“你总是骗我,你连我都骗……”
“我不欺负你,你便要来欺负我,偏是你欺负我,我都能接受……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就留一缕头发给我,让我日日夜夜煎熬痛苦,你分明答应过我说你不走的……”
“商商你简直没有心眼,你以为你的琴音变了,我便认不出你是不是?从你迈进这里的一瞬间,我就已经知道是你了,除了你,谁会想这种馊主意来整蛊我……”
齐贞见她还是没反应,以为是被自己一箩筐话吓到了,珍视捧起岑枝的脸,眉头皱得更紧,“凭音,凭音,你理理我好不好?”
“我最怕你不理我了……”
岑枝听得耳朵脑子嗡嗡的,最明显的两个字眼是她发泄的窗口,她直接生气发难:
“好啊齐贞,你骂我缺心眼是不是?”
她一掀帷帽,雪纱滚落在地,怒气冲冲回怼,“就你心眼子多,你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满意了吧,你是荷花池里的老莲藕!”
“老……你觉得我老吗?”齐贞不知道该看哪,两个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
岑枝瞟到他半散的墨发冒出了几绺白色,“这才一个月,你都长白头发了,时间过得真快。”
“凭音,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不止一个月,是一月有十二日。”
齐贞话音刚落,岑枝已经踮脚贴在他耳鬓,挽起他被泪沾湿的碎发,带着比蜜还甜的笑意,一字一顿,扣人心弦:
“儒礼,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