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秦振华,陆青阳和周放按照地址,几经周转,终于在老城区一栋挂着“穗城轻工业局招待所”牌子的三层小楼里,找到了陈国豪的房间。
陈国豪穿着一件熨帖的浅色条纹衬衫,深色西裤,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商人的精明。
“舅舅!”周放连忙打招呼,显得有些拘谨。
“陈先生,您好,我是陆青阳。”陆青阳不卑不亢地伸出手。
“好,好,坐吧,地方简陋,委屈你们了。”
陈国豪与他们握手,示意他们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寒暄几句,话题很快转向正事。
陈国豪端起招待所的白瓷杯,吹了吹浮沫,眉头微蹙:“阿珊说你们想了解情况,实话讲,这次回来,是听到一些风声,上头政策确实开始松动了,允许我们这种港资过来搞‘补偿贸易’,也就是我们出设备、技术、原料甚至外汇,内地出厂房、劳动力,产品再出口给我们。”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和疑虑,“但是,亲自跑这一趟,看到的比想象中还要…落后。”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列举着他的担忧:
“你们看,电力供应不稳,机器怎么开?交通不便,原料进厂,成品出海都麻烦,工人技术?我看过几个街道小厂,还在用手摇缝纫机,效率低,质量也难保证,最重要的是,政策是松动了,但下面的人懂不懂?执行起来会不会变样?会不会三天两头变卦?这风险太大了!”
周放听得有些紧张,舅舅说的都是实情,他不由得看向陆青阳。
陆青阳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急于反驳。
等陈国豪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舅舅,您说的这些困难,都是客观存在的。77年之前,这里确实封闭了太久,百废待兴。”
他话锋一转,目光直视陈国豪:“但是,您也看到了最关键的变化——政策开了口子。
这个口子,就是最大的机遇,正因为现在落后,成本才足够低。
劳动力成本,只有港城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土地、厂房的成本更是近乎于无。
您担心的电力、交通,政府为了吸引外资,一定会优先解决这些基础设施问题,这是大势所趋。”
陈国豪若有所思,但没有立刻表态。
陆青阳继续说道:“至于工人技术,这恰恰是‘补偿贸易’的优势,您带设备、带技术、带管理过来,从头开始培训。
内地工人,尤其是知青和城镇待业青年,学习能力强,吃苦耐劳,他们非常珍惜这样的工作机会。
我认识一个地方,梨花村,那里的妇女世代擅长女红,针线活底子好,上手缝纫机会非常快,我可以帮您物色第一批骨干工人。”
“政策执行的问题呢?”陈国豪最关心的显然是这个,“人心隔肚皮,变数太多。”
“风险永远存在,关键在于如何把控和降低,选一个离穗城不算太远、交通相对便利的公社或县办厂合作。
当地政府为了争取项目,会提供最大的便利和承诺,合同条款可以尽可能细致明确,规定双方的责权利。
更重要的是,您要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现在敢进来的人少,当地政府会把您当‘样板工程’来重点扶持,给予最优厚的条件和最大的耐心。
等大家都看明白了,蜂拥而至的时候,最好的位置、最好的条件,早就被占住了,‘三来一补’的闸门刚开,现在扎根,就是卡住未来几十年的黄金位置!”
“三来一补?”陈国豪对这个新名词感到陌生又敏锐。
“对,‘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的简称,这是政策的核心。”
陆青阳准确地解释着这个刚刚在高层酝酿、尚未完全普及的概念,这份笃定让陈国豪心中一震,更加确信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陈国豪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丝眼镜的镜腿,目光在陆青阳平静自信的脸和周放紧张期待的脸上来回扫视。
陆青阳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原本保守的心湖,成本优势、劳动力潜力、政策红利、抢占先机……尤其是“第一批吃螃蟹”和“卡位”的说法,精准地戳中了一个商人渴望机遇又惧怕风险的心理。
良久,陈国豪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重新坐直身体:“青阳,你年纪轻轻,眼光和口才都不简单,好!”
他一拍大腿,“你说服我了!这险,值得冒一冒!”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纸笔:“那个梨花村,你尽快帮我联系,我要实地去看看那些‘针线活好’的妇女,另外,合作的具体细节,选哪个公社厂子,合同怎么签,这些我们得详细计划,时间就是金钱,既然决定要试,就要快!”
“这些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政策还未完全落实下来,不过已经大差不差了!”
陈国豪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两天密集的考察,和与两人深谈后,他心里那杆秤终于倾斜。
港城那边还有厂务等着处理,他不能久留。
“这边选址、初步接洽公社和厂子,就拜托你们了!”
他递给陆青阳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前期活动经费和你们的辛苦费,记住,动作要快,看准了就下手!我回去后立刻起草合作意向书和初步的设备清单,寄过来给你们参考。”
他又特意看向陆青阳,“青阳,你的眼光和想法,我很看重,这件事,你多费心!”
“放心吧。”
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情况,穗城这里真正的放开需要等到明年。
现在只是放出了一些试点名额。
但陆青阳对得到这些势在必得。
周放的声音带着恍惚,“前几年,就前几年!,说起‘资本’、‘港商’、‘老板’,那是什么?那是阶级敌人!是要被打倒的对象!人人见了都得啐一口唾沫,喊一声‘打倒资本主义’!可现在…现在咱们竟然要主动把他们请进来?跟他们合作办厂?还要用他们的机器、学他们的技术、赚他们的外汇?这…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