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林迪亚王都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透过议政厅那巨大的拱形彩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国王阿拉里克二世的手指,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封来自北境、由赫尔曼公爵亲笔写就的军报,仿佛一块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将他指尖所有的温度都吸走了。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却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水浇铸而成,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荒谬故事。
六万大军,全帝国最精锐的野战军团,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灰飞烟灭。两位世袭伯爵,一个战死,一个溃逃,麾下军团近乎全灭。而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北境一个偏远行省的女爵和她那群名不见经传的异族盟友。信的末尾,赫尔曼用他那惯有的、谦卑而又充满暗示的笔触,将这一切归咎于“前所未见的、邪恶的炼金武器”和“拉文德女爵背信弃义的突袭”。
阿拉里克二世缓缓地、仔仔细细地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了那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里。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怕一不小心就会把这薄薄的纸片捏碎。他将信封放在了手边那摞需要他批阅的、关于王国财政赤字的奏章最下面,用一份关于修建新皇家猎场的提案盖住了它。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用他那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威严的语调,对着侍立在门口的内务大臣吩咐道。
“去把财政大臣、军务大臣,还有我的叔叔,弗安林公爵请到我的书房来。告诉他们,我有一些关于秋季税收的新想法,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阿拉里克二世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巨大书桌后,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座由他亲自下令修建的、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胜利女神喷泉。此刻,那喷泉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胜利?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放走了艾格尼丝那只最肥美的羔羊,本以为能引来一群听话的猎犬,帮我顺理成章地瓜分掉北境那片最富饶的土地。结果呢?猎犬被羔羊咬死了,还顺便烧掉了我半座森林。现在,那些死了猎犬的主人,正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转过身,看着书房里那三个正襟危坐、神情各异的男人。须发皆白的财政大臣一脸忧虑,显然还在为王国那空空如也的国库发愁;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军务大臣则眉头紧锁,似乎已经从某些渠道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只有他的叔叔,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看起来像个富家翁的弗安林公爵,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模样。
“陛下,您召我们前来,不知是为了……?”财政大臣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沉寂。
阿拉里克二世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书桌前,从那堆奏章的最下面,抽出了那封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信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军务大臣。军务大臣疑惑地接过信,打开,只看了一眼,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将信传给了财政大臣,财政大臣看完后,那张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更是缩成了一团,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随时都会心脏病发作。最后,信传到了弗安林公爵手中。
这位总是乐呵呵的老公爵,脸上的笑容也终于凝固了。他看完信,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他将信轻轻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侄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明无比。
“陛下,现在不是追究赫尔曼责任的时候了。”老公爵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安抚那些在这次‘北伐’中失去了继承人和大批封臣的家族。尤其是菲利普和卡瓦诺的家族,他们在南境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我们处理不好,整个王国的南境……恐怕都要乱起来。”
“乱?他们敢!”阿拉里克二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走到巨大的王国地图前,用手指重重地戳在南境那片富饶的土地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压抑的怒火。“是我给了他们封地,是我给了他们荣耀!现在,他们的人死在了为我开疆拓土的战场上,他们不思为帝国尽忠,反而想来问我的罪吗?!”
问罪?他们当然敢。我这个国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阿拉里克家族推出来的一个代表罢了。他们效忠的不是我,不是这个王国,而是他们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利益。平日里对我毕恭毕敬,不过是因为我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好处。一旦我无法满足他们的贪婪,甚至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从这个王座上踹下去,再换一个更听话的傀儡上来。
军务大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站起身,对着国王躬身行礼,语气沉重地说道:“陛下,老公爵大人说得对。我们必须立刻派人去安抚那些家族,并且……给予足够的补偿。否则,一旦他们在南境串联起来,以‘清君侧’的名义发难,我们部署在伊尔森边境的主力大军,后路可就危险了。”
“补偿?拿什么补偿?!”财政大臣几乎是尖叫了起来,他那张老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国库里现在连给守城士兵发军饷的钱都快要凑不出来了!我们拿什么去填那几十个贵族家族的胃口?把王宫里的金盘子都融了吗?!”
看着眼前这三个因为各自的立场而吵作一团的重臣,看着桌上那封代表着奇耻大辱的信件,阿拉里克二世感觉自己的头开始一阵阵地发痛。他挥了挥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疲惫地坐回了自己的王座上。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赫尔曼那个老家伙,倒是把烂摊子都扔给我了,他自己躲在前线乐得清静。我这里却要面对一群饿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信他们的谗言,去动北境那块硬骨头。现在好了,放虎归山,引火烧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长吁短叹的老公爵,弗安林,忽然缓缓地站起了身。他走到房间的中央,对着自己那心力交瘁的侄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苍老而又充满了智慧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息怒。或许……老臣这里,有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