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雷鸣终于停歇,死寂笼罩了铁岩城外的旷野。随即,被压抑的、不成调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才如同从地狱的缝隙中艰难地钻了出来——那是幸存者劫后余生的喘息,是伤员痛苦的呻吟,是那些被炸断了手脚、却还一时死不去的士兵发出的、绝望而凄厉的哭喊。
硝烟散去了一些,露出了那片刚刚被反复犁过的、血肉模糊的土地。帝国军的士兵们,那些几刻钟前还士气高昂、幻想着建功立业的精锐们,此刻如同被飓风摧残过的麦茬,东倒西歪。有的人跪在地上,眼神空洞,似乎还没从刚才那天罚般的神迹中回过神来;有的人则从堆积如山的、还带着温度的同伴尸体里挣扎着爬出来,满身满脸都是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和碎肉,他们茫然地看着四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已经坠入了最深沉的炼狱。
他们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那座黑色的、沉默的城池。那两扇巨大的城门,在他们眼中,不再是通往荣耀的入口,而是地狱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巨口。而当那道身影扛着那面巨大的、在血色残阳下显得无比刺目的双狮鹫战旗,从容不迫地走出城门时,这群残兵败将心中最后一点名为“勇气”的东西,也如同被踩灭的烟头,彻底熄灭了。
艾格尼丝将那沉重的公爵大旗猛地插入身前的泥土中,黑底金边的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尊不可撼动的黑色纪念碑。她环视着眼前这片由她一手造成的、惨不忍睹的修罗场,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士兵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铁岩城战士的耳中,那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在吩咐仆人打扫庭院里落叶,“把这里,打扫干净。”
“是!女爵大人!” 两千名铁岩城守军的回应整齐划一,声如雷震,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和对领袖的狂热崇拜。
他们动了。不是传统军队那种沉重的、以方阵推进的模式,而是以一种帝国军从未见过的、灵活而致命的方式。十几个哥布林,作为一个战斗核心,他们的身边则围绕着二十多名人类士兵。哥布林们端着那种能喷吐死亡火焰的火枪,他们没有急着冲锋,而是在哥布林小队长的指挥下,交替掩护,以一种松散却极具效率的阵型向前推进。
“射击!”
“砰砰砰!”
一阵清脆的点射声响起,冲在最前面、几个还想挥舞着武器负隅顽抗的帝国兵应声而倒。随即,那名哥布林小队长发出一声兴奋的“嗷嗷”怪叫,将手中的火枪往背后一甩,抽出腰间的短刀,第一个冲了上去!他身后的那些人类士兵也立刻紧随其后,在哥布林完成第一轮远程打击、撕开敌人防御缺口之后,迅速地、毫不留情地切入近身肉搏!
帝国军的残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刚刚经历了炮火和交叉火力的洗礼,士气和理智早已荡然无存。面对这种闻所未闻的、火枪与肉搏无缝衔接的全新战术,他们甚至连组织起像样的抵抗都做不到。很多人看到那些端着火枪的哥布林靠近,就直接扔掉了武器,跪地求饶。更多的人则是转身就跑,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铁岩城士兵的屠刀之下。
这场战斗,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了。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高效的清扫。一场……由胜利者对失败者进行的、冷酷的收割。
罗莎紧紧跟在艾格尼丝身后不远处,她的小脸煞白,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短剑,指节泛白,努力地强迫自己去看眼前那血腥的一幕幕。她看到一个哥布林冷静地射倒了一名帝国军官,然后熟练地用匕首割断了另一个试图偷袭的人的喉咙;她看到米拉挥舞着巨锤,将一个帝国骑兵连人带马砸成一滩肉泥……那飞溅的温热血液,那凄厉的临死惨叫,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无一不在冲击着她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勇气。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她没有。她只是咬着牙,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去记忆,去学习,去适应。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力量……我必须……我必须习惯这一切……否则……我永远只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战斗的节奏,被三个如同女武神般的身影彻底主宰。
米拉就像一团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她扛着那柄与她娇小身材完全不符的巨大战锤,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她的战斗方式简单、粗暴、充满了野性的美感。她不需要什么精妙的技巧,只是将那柄沉重的战锤抡圆了,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砸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一片人仰马翻的惨叫。她那双琥珀色的猫眼在杀戮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愉悦地摆动着,仿佛这不是一场血腥的战争,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
阿黛拉则是战场上最致命的、沉默的影子。她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混乱的敌军之中,手中的双刀化作两道银色的闪电。她从不与敌人硬拼,只是利用自己娇小的身形和迅捷如风的步法,寻找着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破绽。她的每一次出刀,都精准、高效,只攻击敌人最脆弱的咽喉、手腕和膝盖。刀光闪过,血花乍现,甚至没有多余的惨叫,一个又一个敌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下。她像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冷静地收割着生命,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而艾格尼丝,她才是这场杀戮盛宴中,最优雅、也最……令人胆寒的主宰。她没有像米拉那样狂暴,也没有像阿黛拉那样诡秘。她只是从容地骑在马上,手中的长剑如同艺术家的画笔,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致命的弧线。她每一次挥剑,都像是在跳一曲最华丽的死亡之舞。有帝国骑兵红着眼朝她冲来,她只是微微侧身,剑锋轻巧地一引,那名骑兵便连人带马,不受控制地冲向了旁边的长矛阵。
她甚至还有闲暇,在战斗的间隙,用她那清冷而又充满了穿透力的声音,朝着那片已经溃不成军的敌阵高声呼喊,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博林——!你躲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和我决斗吗?”
“出来啊!你这个连‘公平’和‘荣誉’都不配提起的懦夫!”
“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那个背弃了自己领主、也出卖了自己灵魂的家伙,现在……是一副怎样可怜的丧家之犬的模样!”
她的每一次呼喊,都像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每一个幸存的帝国士兵的心上,让他们本就崩溃的士气,进一步滑向深渊。他们那位英勇的“先锋官”,那位在阵前“击败”了女爵的英雄,早已在战斗开始的第一时间,就不知道逃到了哪里。
城墙之上,卡洛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靠着冰冷的城垛,默默地喝着酒囊里的麦酒,那张布满伤疤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后怕和……庆幸的复杂表情。
“操……” 他看着城下那片被火枪、手雷和大炮肆意蹂躏的战场,看着那些在交叉火力下毫无还手之力的帝国重甲步兵,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幸亏……幸亏老子当时认怂认得快……”
他灌了一大口酒,灼热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那股寒意。
“这帮家伙……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打仗。”
“他们……他们是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终于,在目睹了数不清的同伴被那些匪夷所思的武器撕成碎片之后,在艾格尼丝那如同魔咒般的点名羞辱之下,帝国军的残兵们,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魔鬼!他们是魔鬼!”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这样绝望的喊叫,随即,这股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士兵们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撕掉了身上那曾经象征着荣耀、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的帝国军旗,哭喊着,尖叫着,如同没头的苍蝇般,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远离这座死亡之城的任何一个方向,仓皇逃窜。
溃败,演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溃逃。铁岩城的军队甚至不需要追击,只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用火枪和弓箭,轻松地收割着那些跑得慢的、掉队的敌人。
后方的指挥高地上,卡瓦诺伯爵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幅兵败如山倒的景象,他手中的马鞭早已滑落在了地上,那张总是带着贵族式傲慢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引以为傲的万人军团,他梦想中建功立业的敲门砖,就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化为了一群争相逃命的懦夫。
“不……这不是真的……”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的军队……我的荣耀……”
“撤退……对……撤退……” 卡瓦诺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嘶哑的、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的吼声,“传……传我的命令!全军……全军撤退!!”
他拨转马头,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座带给他无尽噩梦的黑色城市,狼狈不堪地,朝着南方仓皇逃去,寻找菲利普他们的接应。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另外两路军队的统帅,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将这份惨败的责任……分担出去。
艾格尼丝勒马停在旷野之上,她看着远处那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的帝国溃兵,没有下令追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北地的寒风吹拂着她那面绣着家徽的巨大战旗。
“去告诉赫尔曼,”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遥远的空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开始。北境的冬天……很冷。让他……多穿点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