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
李由盯着红颜的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发白。
“你说谎。”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晚快刀门除了我,没有活口。”
红颜轻轻抚摸着手中的九龙玉璧,玉璧边缘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芒。
她抬起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你记得后院那口井吗?”
她突然问。
李由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当然记得。
那口青苔遍布的老井,井台上刻着“涤尘”二字。
小时候练完刀,他总爱趴在冰凉的井台上,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天晚上,”
红颜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我就躲在井里。”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破庙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一瞬的惨白光芒中,李由看清了红颜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雷声轰隆而至,震得破庙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李由的刀尖微微下垂了一寸。
“你是谁?”
他再次问道,这次声音里少了敌意,多了困惑。
红颜将九龙玉璧收回锦囊,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左肩。
李由注意到她这个动作——那里有一道旧伤,被红衣遮掩着。
“我叫红颜,这是真名。”
她靠在供桌边,短剑在指间翻转,“我娘是快刀门厨娘,我从小在门中长大,只是你们这些嫡传弟子从不正眼看我们这些人罢了。”
李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确实不记得门中有这样一个女子。
但话说回来,当年的他眼里只有刀和师父的赞许,何曾注意过厨房里的下人们?
“那晚……”
李由刚开口,就被红颜打断了。
“那晚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红颜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门中上下都在前院饮宴,我娘让我去地窖取酒。等我回来时……”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指节发白:“满院子都是血。我娘倒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攥着给我新做的荷包。”
李由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
那晚他正在后院练刀,听到前院惨叫赶去时,只看到师父被三把剑同时刺穿胸膛的场景。
师父倒下前对他喊的唯一一句话是:“跑!”
“我看到你了。”
红颜忽然说,“你从后院冲出来,刀光如雪,砍翻了两个黑衣人。但他们人太多了,有人从背后给了你一刀。”
李由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后背——那里确实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腰。
每逢阴雨天,那伤疤就会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然后呢?”
他声音沙哑。
“然后你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大门。”
红颜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而我……我跳进了那口井。”
庙外雨声渐急,仿佛上天也在为那夜的惨剧哭泣。
李由的刀终于完全垂了下来。
他走到供桌旁,与红颜隔着一臂的距离坐下。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问。
红颜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短剑:“我在井里躲了三天,直到确认他们真的走了才爬出来。整个快刀门,除了尸体,就只剩下……”
“只剩下什么?”
“只剩下这块玉璧。”
红颜拍了拍装着九龙玉璧的锦囊,“它就掉在大厅的血泊里,沾着你师父的血。”
李由猛地站起身,刀尖再次指向红颜:“你撒谎!师父从不碰这些身外之物!”
红颜不慌不忙地抬起眼:“是吗?那你可知道‘七绝谱’?”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李由胸口。
七绝谱——传说中记载了七种绝世武功的秘籍,五十年前引起江湖腥风血雨后神秘消失。
师父确实曾提起过,但只说那是祸害,让门中弟子切莫追寻。
“九龙玉璧是开启七绝谱的钥匙。”
红颜的声音忽然压低,“你师父不是不碰身外之物,而是不敢碰。”
李由的刀尖开始微微颤抖。
太多信息一下子涌来,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师父在他心中一直是光明磊落的形象,若真如红颜所说……
“暗香为什么要追杀你?”
他换了个问题。
红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因为他们以为我知道七绝谱的下落。实际上……”
她顿了顿,“我只想毁了这块玉璧,让这场杀戮彻底结束。”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红颜半边脸庞。
李由突然发现,她左眼角下有一颗极小的泪痣,在惨白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由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红颜收起短剑,第一次完整地直视李由的眼睛:“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要毁掉这块玉璧,需要两样东西——无尘刀,和……”
“和什么?”
“和快刀门嫡传的血。”
李由的刀几乎要脱手而出。
他死死盯着红颜,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欺骗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疯了。”
他低声道。
红颜忽然笑了,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许吧。但这三年来,我每一天都活在那晚的噩梦里。只有毁了这块玉璧,我才能……”
她的话戛然而止。
李由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那是听到危险信号的本能反应。
几乎同时,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李由和红颜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吹灭了蜡烛。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庙宇。
李由屏住呼吸,听到至少五个人的脚步声从不同方向包围了破庙。
来人的轻功极好,若不是刚才那一声失误,恐怕直到他们破门而入才会被发现。
红颜的气息喷在李由耳畔,温热而潮湿:“东边三个,西边两个。是暗香的‘五毒使’。”
李由微微点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红颜可能看不见。
他轻轻碰了碰红颜的手背表示明白,却意外触到她掌心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被烙铁烫过的痕迹,形状像一朵花。
没时间多想了。
第一支弩箭已经破窗而入,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箭头发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分开走。”
红颜的声音细如蚊蚋,“天亮前在十里外的断魂崖汇合。”
李由刚想反对,庙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看到五个身着黑衣的人影站在雨中,每人手中兵器各不相同——刀、剑、钩、鞭、针。
“血手观音,”
为首的黑衣人阴森森地笑道,“这次你跑不掉了。”
红颜没有答话。
她的短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取那使钩者的咽喉。
李由则冲向使刀的黑衣人,无尘刀带起一片雪亮的光芒。
战斗在暴雨中展开,比庙内更加凶险。
雨水模糊了视线,湿滑的地面让每一次移动都充满危险。
李由的刀法在这种环境下反而发挥出最大威力——无尘刀法本就是从雨中悟出,每一刀都如雨丝般绵密不绝。
五个黑衣人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使鞭者专门干扰李由的下盘,而使针者则不断从刁钻角度射出毒针。
李由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与雨水混在一起。
一声惨叫传来。
李由余光瞥见红颜的短剑已经刺入使钩者的眼睛,而她的左臂也被使剑者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半截衣袖。
“小心!”
红颜突然大喊。
李由本能地侧身,一枚毒针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他趁机一刀劈向使针者,那人仓促间举剑格挡,却被无尘刀连剑带人劈成两半。
剩下的黑衣人见状,攻势更加疯狂。
使鞭者的长鞭如毒蛇般缠住了李由的右脚,猛地一拉。
李由失去平衡,眼看使刀者的刀就要落下——
一道红影闪过。
红颜的短剑精准地刺入使刀者的手腕,那人吃痛松手,刀锋擦着李由的衣襟插入泥地。
李由趁机一刀斩断长鞭,翻身而起。
“走!”
红颜抓住李由的手臂,向林中掠去。
黑衣人在后紧追不舍,但雨林地形复杂,很快就被甩开。
李由跟着红颜在密林中穿梭,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山洞前。
红颜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左臂的伤口不断渗血,将整只袖子都染成了暗红色。
“你受伤了。”
李由皱眉。
红颜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按在伤口上。
她的眉头因疼痛而紧皱,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为什么不丢下我?”
李由突然问,“以你的轻功,独自逃走更容易。”
红颜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因为我需要你的血。”
李由苦笑:“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红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洞外雨声渐小,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李由望着红颜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突然发现她的下巴上有一道极浅的疤痕,形状像一弯新月。
“这是……”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
红颜猛地后退,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别碰我。”
李由收回手,却注意到红颜的左肩又在无意识地颤抖——那是旧伤发作的表现。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被“寒冰掌”所伤之人,每逢阴雨便会痛入骨髓。
“你中的是寒冰掌?”
他问。
红颜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冷漠:“你知道的不少。”
“谁伤的你?”
“一个该死的人。”
红颜的回答简短而冰冷。
李由不再追问。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干燥的外衣递给红颜:“换上吧,会着凉。”
红颜盯着那件衣服,表情复杂。
最终,她接过衣服,转身走到山洞深处。
李由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当红颜再次出现时,已经换上了李由的青色外衣。
宽大的衣服裹着她纤细的身躯,显得格外单薄。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两侧,让她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天亮了。”
红颜望着洞外,“我们该去断魂崖了。”
李由点点头,却突然伸手按住了红颜的左肩。
红颜浑身一僵,短剑已经抵在了李由的咽喉上。
“放手。”
她冷声道。
李由没有动:“你的伤需要处理。寒毒入骨,不及时驱散会废了这条胳膊。”
红颜的剑尖微微颤抖:“我说,放手。”
两人僵持了片刻。
最终,李由缓缓收回手:“随你。”
他转身走向洞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回头看去,红颜已经跪倒在地,短剑掉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
李由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红颜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最终因疼痛而无力反抗。
“为什么……”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李由撕开她左肩的衣物,露出那个可怕的掌印——青紫色的掌痕深深烙在雪白的肌肤上,周围已经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线。
“寒毒已经扩散了。”
李由沉声道,“忍着点。”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让鲜血滴在红颜的伤口上。
然后运起内力,缓缓按在那狰狞的掌印上。
红颜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指甲深深掐入李由的手臂。
但很快,一股暖流从接触处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寒意。
“无尘刀法的纯阳内力……”
红颜虚弱地说,“你竟然……”
李由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运功驱毒。
半个时辰后,红颜肩上的黑线终于褪去大半,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为什么帮我?”
红颜再次问道,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
李由收起内力,疲惫地靠在洞壁上:“也许……”
他顿了顿,“我也需要一个答案。”
洞外,雨停了。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分界线。
一边是光,一边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