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的辩证法》
——论《睇世界》中的视觉诗学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丛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记忆占据着特殊位置。树科的《睇世界》以粤语特有的韵律和表达方式,构建了一个关于\"看\"的哲学寓言。这首诗表面上在描述视觉经验,实则通过\"睇\"这一核心动作,展开了对存在本质的深刻叩问。从\"一生一世\"的时间维度到\"万丈云\"的空间维度,从\"花草木石\"的具象世界到\"自我\"的精神镜像,诗人完成了一次视觉认知的辩证运动,最终指向了认识论与存在论的双重困境——\"读咗你,未必噈识你\"这一悖论式结论,暴露出语言与存在之间的永恒裂隙。
一、视觉的形而上维度:从\"睇\"到\"存在\"
诗歌开篇即以时间悖论打破常规认知:\"一生一世咁长\/一世一生咁短\"。这种回环句式并非简单的文字游戏,而是对海德格尔\"向死而生\"存在论的诗意转译。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指出正是死亡的确定性使时间获得密度,而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咁长咁短\"的感叹式表达,将这种哲学思考本土化为可感知的语言经验。\"长\"与\"短\"的辩证关系暗示着:时间的客观度量远不如主观体验重要,这为后文\"睇\"的主体性活动奠定了哲学基调。
诗人随即以三个\"重点\"构建起认知世界的三重阶梯:\"读万卷书\"的知性认知、\"行万里路\"的实践认知与\"睇万丈云\"的审美认知。这三者恰对应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意识发展的三个阶段:理论意识、实践意识和绝对精神。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睇万丈云\"置于认知序列的最高层级,暗示视觉经验能够超越文字符号的间接性(读书)和身体移动的局限性(行路),直达审美直观的本质。这种对视觉的推崇令人想起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视觉不是某种思维模式,而是借以获得存在之密码的通道\"。
\"万丈云\"的意象选择尤为精妙。云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既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符号,又是现代物理学中气象系统的科学对象。诗人通过这一意象的含混性,消解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认知分野,使\"睇\"这一动作同时具备科学观察和诗意凝视的双重属性。这种视觉的双重性在诗句\"嗱,世界拿嚟睇\"中得到强化——粤语\"嗱\"这个语气词既带有展示的意味,又隐含挑战的姿态,使\"看\"从被动接收转为主动占有,世界由此成为被主体意志所把握的客体。
二、视觉的辩证运动:从外物到自我的镜像历程
诗歌第二节以九个\"睇\"字引领的排比句构成视觉的狂欢。这种修辞策略令人想起惠特曼《自我之歌》中\"我看见\"的连绵铺排,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构建了严谨的视觉辩证法:从花草树木的自然物(睇花睇草睇山水)到人工构造的文化物(睇树睇石睇房屋),从地表水系(睇溪睇河)到浩瀚海洋直至宇宙星辰(睇星睇月睇寰宇),最后回归人我关系(睇佢睇你睇自我)。这个视觉轨迹恰似黑格尔辩证法\"正-反-合\"的螺旋上升:从对自然的外在观察到对人文的反思理解,最终达到自我意识的觉醒。
在现象学视域下,这种视觉历程完成了\"现象学还原\"的全过程。胡塞尔主张通过\"悬置\"自然态度来把握本质,而诗人正是通过层层剥离的\"看\",将外在世界的现象逐步内化为意识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睇房屋\"这一细节——房屋作为人类栖居的象征,其门窗结构本身就是对\"看\"的隐喻(门窗在古汉语中并称\"牖户\",是视觉通往外界的通道)。当视线从自然景观转向人造建筑时,视觉活动已经悄然从自然观察转向文化解码。
视觉辩证法的关键转折出现在\"睇寰宇\"到\"睇自我\"的跳跃。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仰望星空使人意识到道德律令的内在崇高。树科的诗句暗合这一哲学洞见:当视觉经验从物质世界(花草树木)扩展到宇宙维度(星月寰宇)后,必然引发对观看主体自身的反思。\"睇自我\"这一表述将视觉活动从外向性转为内向性,构成现象学所谓的\"自身意识\"(self-awareness)。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自我认知必须通过他者中介才能完成,而诗中\"睇佢睇你睇自我\"的序列正揭示了这种认知的间接性——只有通过对他者的观看,才能真正\"看见\"自己。
三、视觉的认知困境:语言与存在的永恒裂隙
诗歌第三节突然转入认知论的困惑:\"睇到我,读咗我\/读咗你,未必噈识你!\"这组看似简单的粤语表达,实则构成了对全诗视觉乐观主义的根本性质疑。诗人敏锐地意识到,视觉经验与语言符号之间存在着不可通约性。\"睇\"作为知觉活动,与\"读\"作为符号解码,属于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前者是直观的、整体的,后者是分析的、线性的。梅洛-庞蒂曾指出:\"最深刻的视觉已经是一种语言\",但树科的诗句却反其道而行之:最细致的阅读未必能达成真正的理解。
\"读咗你,未必噈识你\"这一悖论,暴露出存在主义的核心困境。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强调,他者永远是逃离我认知的\"存在溢出\",而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否定表达\"未必噈\"(不一定就),将这种哲学焦虑转化为方言的韵律节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所有\"睇\"的对象都是物质实体(花草、星月等),唯独最后要\"识\"(认识)的对象是人称代词\"你\"——这个转换暗示着:对物质世界的观察法则在人际关系领域完全失效,因为人作为存在者永远超越任何认知框架的限定。
诗歌以惊叹号收束,这个标点符号在粤语口语表达中具有特殊的语音效果,它既是对认知困境的情绪宣泄,又是对读者参与对话的邀请。这种开放性结尾与全诗的视觉主题形成微妙呼应:正如视觉永远无法穷尽对象的全部侧面,诗歌文本也保持着意义的未完成状态,邀请读者进入\"视域融合\"(伽达默尔语)的阐释循环。
四、粤语诗学的现代性突围
从诗学形式看,《睇世界》展现了粤语作为诗歌媒介的独特优势。粤语中\"睇\"与\"读\"的严格区分(普通话皆可用\"看\"模糊处理),恰好服务于诗歌的哲学主题构建。九个\"睇\"字的重复运用,在粤语特有的九声调系统里形成音义共振,每个\"睇\"字因应不同宾语而获得微妙声调变化,这种语言特性是普通话诗歌难以企及的。诗人充分利用粤语的音韵资源,使哲学思考获得本土化的声音形态。
诗歌中\"咁噈\"等粤语特有虚词的运用,不仅带来地域文化认同,更重要的是创造了独特的思维节奏。这些语气助词在调节句子气口的同时,也改变了思维的密度和流向,使抽象的哲学命题获得口语的鲜活质感。这种将方言思维融入现代诗创作的尝试,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的但泽方言写作异曲同工,都是通过语言的\"小传统\"来重构现代性的\"大叙事\"。
《睇世界》的现代性还体现在对古典诗学的创造性转化。中国传统山水诗强调\"以物观物\"的静观美学,而树科的诗句\"睇佢睇你睇自我\"则引入了现代主体性的躁动。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被转化为\"睇万丈云\"的存在主义凝视,古典的\"观物取象\"被赋予现象学的深度。这种转化不是简单的文化嫁接,而是通过粤语这一活态方言,使古典美学获得当代哲学的表达可能。
结语:作为存在方式的诗性视觉
《睇世界》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视觉认知谱系:从存在论的时间体验到现象学的空间凝视,从辩证法的视觉历程到存在主义的认知困境。诗人最终揭示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在图像泛滥的当代社会,\"看\"得越多未必理解得越深,\"读\"得越勤可能离真实越远。这种洞见与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遥相呼应,但树科以诗性智慧超越了单纯的社会批判,将问题提升至存在论高度。
诗歌最后留下的认知困境,实则指向了诗性认知的救赎可能。当常规视觉和语言解码都失效时,唯有诗歌能够通过隐喻和象征,在\"识\"与\"不识\"的裂隙中搭建理解的桥梁。在这个意义上,《睇世界》不仅是一首关于看的诗,更是一首关于如何诗意栖居的哲学寓言。它提醒我们:在算法推荐和图像轰炸的时代,真正的\"睇\"需要保持现象学式的悬置态度,在凝视中让事物如其所是地显现——这或许就是诗人留给这个视觉异化时代最珍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