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衙署,公房。
姚崇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一次又一次。
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勾勒出从长安到西域的漫长商路,但那条代表“裴氏香料款”的红线,在瓜州之后,就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
“姚相,所有与款项有关的商号、钱庄,全都查了。”
“全是假的。”
“账目做得天衣无缝,但背后的人,是空的。”
“就像……就像一笔鬼钱,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追了半个多月,动用了御史台最精锐的人手,结果却是一场空。
这不仅是办案的失败,更是对御史台,对姚崇本人的一种无声嘲讽。
“鬼钱?”
“这个世上,没有鬼钱。”
“只有鬼蜮伎俩。”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在那条断掉的红线上方悬停。
“你们都在追着这笔‘钱’跑。”
“错了。”
“钱是虚的,但运钱的人,是真的。”
他猛地一指舆图上的安西都护府。
“别管那些假商号了!”
“去查!在那笔款项流转的同一个月内,所有进出安西、于阗、疏勒的真实商队!”
“尤其是粟特人的商队!”
“把他们的货物清单、人员名录、过关凭证,全部给本官调来!”
“我不信,这么大一笔钱,能变成一群鸟飞走!”
命令一下,整个御史台的专案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
这一次,方向变了。
三天后,深夜。
姚崇看着手中汇总的情报,呼吸微微一滞。
数个大型粟特商队,在那个时间段,用大量的丝绸、瓷器、茶叶,从西域诸国换回了等价的黄金、珠宝与香料。
但他们报备给大唐关隘的货物清单上,这些黄金珠宝的数量,被大幅缩减。
多出来的那部分,去哪了?
另一份情报,很快给出了答案。
几乎是同一时期,沿着大运河两岸,从江都到洛阳,一股神秘的资金暗流涌动。
无数中小商人,用金条和珠宝,疯狂收购沿岸的盐场、粮行、漕运码头。
他们出价阔绰,不计成本,许多世代经营的产业,在短短数月内易主。
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姚崇的脑中,被一条无形的线,连接了起来。
钱,没有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张皮,从西域绕了一个大圈,悄无声息地回流中原。
长安,皇城司,地下密室。
林琛将最后一卷人事档案合上,丢在桌上。
他面前的墙上,钉着三份档案,属于三个在皇城司任职超过十年的老校尉。
履历清白,功勋卓着,家世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
崔明琅站在一旁,幽暗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她刚刚将崔氏图语中关于“标记”与“路径”的所有知识,毫无保留告诉了林琛。
“李敬业查过他们三次。”
“每一次的结论,都是忠诚可靠。”
崔明琅没有说话。
林琛伸出手指,点了点最左边那份档案。
“张彦,负责‘香料铺’外围警戒。行动报告说,他的人封锁了所有街巷,连一只野狗都溜不进去。滴水不漏。”
他又点了点中间那份。
“赵祈,负责内部监视。他的报告说,三名嫌疑伙计在行动前三天,足不出户,未与任何人接触。尽职尽责。”
最后,是右边那份。
“王通,负责情报分析。是他从一堆杂乱的线报中,筛选出那条指向‘香料铺’的关键信息。眼光独到。”
“太干净了。”
“一个真正的内鬼,最高明的伪装,不是畏缩和躲闪,而是过度的‘清白’和‘能干’。”
他的目光从三份档案上扫过。
“张彦的防区固若金汤,所以敌人无需派人试探,因为内鬼会直接告诉他们,哪里是安全的。”
“赵祈的监视无懈可击,所以嫌疑人无需出门,因为内鬼会告诉他们,情报可以通过隔壁的茅厕,用旧恭筹传递出去。”
“王通的判断精准无比,因为那条线报,本就是敌人喂给他,让他‘精准’地发现的。”
在林琛的分析下,这些人的“功绩”。
“那……如何确定是哪一个?”
“不确定。”
“所以,也无需确定。”
他从桌案上拿起三份卷宗,递给崔明琅。
“这是三份刚刚伪造好的绝密情报。”
“都用你教我的崔氏图语加密。”
“第一份,是关于我们缴获了一批‘归雁阁’的秘密武器,藏在城西的武库。”
“第二份,是关于狄仁杰在洛阳策反了一名‘归雁阁’高层,即将押送回京。”
“第三份,是关于圣人准备启用一套新的秘密传讯系统,这是新系统的密钥和联络点。”
“三份情报,都指向不同的方向,都同样紧急,同样致命。”
“我会通过不同的渠道,将这三份情报,分别‘泄露’给他们三个人。”
“我不看他们说什么,不看他们做什么。”
“我只看,‘归雁阁’的反应。”
“他们会相信哪一份情报,就证明,传递那份情报的人,是他们最信任的内鬼。”
洛阳,通济渠码头。
裴元澈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短打,嘴里叼着一根草根,像个真正的脚夫头子,对着手下大声吆喝。
他身后的不良人,都化装成了码头上的苦力、商贩、船工,散布在这片龙蛇混杂的区域。
他们在这里已经勘察了五天。
这片区域,有十几座巨大的货仓,分属不同的商号,每天吞吐着天文数字般的货物。
从表面看,一切正常。
直到黄昏,一名化装成石匠的不良人,悄悄凑到裴元澈身边,递给他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碎料。
“头儿,你看这个。”
“这块料子,是从东边‘四海商行’的货仓墙角撬下来的。”
“你看这切面,这火烧的痕迹。”
他从怀里又摸出另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石料。
“这块,是我前天从南边‘通达货运’的仓房地基下摸出来的。”
裴元澈接过两块石料,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
质地、色泽、形制,完全一样。
“这不算什么,或许是同一批采买的石料。”裴元澈皱眉。
“不。”
“头儿,我以前在将作监干过。这种石料的砌合方式,叫‘隐缝法’,用特制的铁浆灌注,外面看不出缝隙,坚固无比,只有皇家的大工程才用。”
“最关键的是……”
“这种砌法,跟咱们之前探查的洛阳地下暗渠,那些新修缮的部分,一模一样!”
裴元澈的心,猛地一跳。镇河塔,找到了!
神都,长安,麟德殿。
武后手中,拿着姚崇从御史台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釜底抽薪……”
“传朕旨意。”
“明日朝会,着中书侍郎魏玄同,就‘漕运盐利,国之根本’为题,与百官议之。”
“再传旨户部,即刻成立‘计利司’,对大运河沿线所有盐场、粮行、码头、商铺,进行一次全面的账目核查。”
“名目,就叫‘为国增收,与民更始’。”
女帝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蛇,藏在洞里。”
“那就往洞里,吹一口烟进去。”
“朕倒要看看,是它先被熏出来,还是它能把大唐这口锅的锅底,先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