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世代贱籍消息传开之初,无数人不敢相信。
当那道盖着传国玉玺的金箔诏书终于贴满各州府的告示墙时,发生的不是普天同庆的欢呼,而是一场席卷大荒的、由泪水与呜咽汇成的洪流。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些世代为奴、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人们,茫然地仰望着那些文字,仿佛不识字的愚人。直到识字的人颤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人群才终于确信,压在他们血脉里、子孙后代身上的那道枷锁,?碎了?。
巫王由萤夏搀扶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尘埃里。他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布满厚茧与伤痕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告示上的印文,仿佛这样能确认它不是一场梦。
“瑶儿,她不仅帮百黎,还帮了所有贱籍氏族。”巫王的眼泪在指腹划过鲜红印记时,潸然落下。
那些触犯重罪的氏族、战败被俘的军方氏族、那些曾因祖上一个错误决定,世代从事采矿、筑路等最艰苦危险的劳役。
他们不知如何表达这份滔天的恩情。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出生起就被告知自己的血脉是“肮脏的”、“有罪的”。
唯有青烟般虔诚的祝祷,能为她求得神佛庇佑,岁岁平安。
不少人听不懂那些繁复的律法条文,但他们懂得,这道诏书,是在告诉他们:?“你们无罪。”
那被夺走的姓氏,被允许重新冠于名前。从此不再是“贱民谁谁谁”,而是有名有姓、有尊严的人。
巫王独自一人,蹒跚而去,他已是古稀之年,命不久矣。踉踉跄跄走进桃花林,不等兽王与西陵巫女询问。
噗通!
他双膝跪地,声音因哽咽而颤抖,“请你们代瑶儿受我一拜,作为这代巫王,死而无憾了!”说完不顾西陵巫女的搀扶,拱手于地,头缓缓叩至手前地面,行稽首大礼。
赤宸受完礼,蹲在巫王身边将他扶起,“发生何事?何需行如此大礼。”
“瑶儿...”巫王眼含热泪地注视赤宸,“瑶儿她为天下废除了贱籍,不仅是百黎,是所有世代为奴的氏族。”
“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是奴隶!”
赤宸与西陵珩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见欣慰与骄傲。
“瑶儿那孩子在这里,定然不会受我一礼。”巫王站起身擦拭掉眼泪,他不过是信守承诺而已,却不曾想到这份本心,带来的甘泉源源不尽。
“巫王,瑶儿这么做不止是为了百黎,你无需放在心上。”西陵淳安慰着激动的巫王,“倘若她在这里啊,肯定又要蹦得老远,说你折煞她了。”
早从阿獙嘴里听说瑶儿最不喜长者向她多礼,每次谁要是跪着磕头感谢,恨不得自己也跪下,给对方来个对拜,比一比谁磕得声大。
“是,那孩子比谁都客套。”巫王心中大事尘埃落地。“下次她过来,你们让萤夏过来找我,我这给她备好了蛊虫,够她玩一阵子。”
赤宸.........真不用客气。“好,我女儿就爱玩这些东西。”就爱祸祸他爹,喝不死?可劲喝。
这股风吹进皓翎朝堂时,朝瑶正在五神山下享受美食。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引车卖浆者的潺潺水声、铁匠铺里传出的叮当锻打声,汇成一片,如潮水般漫过青石板街巷。
市井之中,朱甍碧瓦之下,酒旗招展,绣户帘栊次第掀起,散发出炊饼与蒸黍的温热香气。
朝瑶走在防风邶与九凤的中间,吃着香喷喷的油饼,又香又脆的外皮在嘴里滋滋作响。
“你从早上到现在,嘴里消停过吗?”九凤瞥着小废物,一进城嘴就没停过,从城门吃到城中。
“你管我!”朝瑶瞟凤哥一眼,“这才和你过了几年?就嫌弃我爱吃零食,以后时间长了,你是不是就得鄙夷我吃得多,脾气大,睡相差!”
“心里有数就好。”防风邶指尖拨开她耳边发丝,别于耳后,“等会要入朝吗?”
“嘴多损啊,骂人都不带脏字。”朝瑶正准备将油饼递到防风邶唇边,闻言直接缩回手,“皓翎王让我滚回五神山。”
玱玹也传信让她回去拟定殿试考题,回个屁,她是股东有权利享受假期。因此只回了他三个字---迷路了。
猛地被凤哥抓住手腕,一拐弯油饼到了他嘴边,一口下去,咬出个半圆。
“贪吃爱睡也没见你小身板长个。”九凤瞧她眼珠子瞪得老大,立刻把油饼夺过来,“刚刚你用的钱袋子是我的。”
现在看着还是人族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说出去都没人信她灵物当零食。
防风邶握住她手腕,语气含笑却透着一丝冷意:“东西可以乱吃,人不能乱抱。”
“你....你...”朝瑶指尖徘徊在两人之间,“我每次一来皓翎,你们就心气不顺!一个抢我的饼子,一个说话夹枪带棒。”
“谁让你眼珠子不认人?”九凤拍掉她的手爪子,油饼往她嘴里一塞,“谁稀罕!吃。”
“道破心思,恼羞成怒呢?”防风邶双手抱臂,见她嘴里叼着油饼,星眸圆睁的滑稽模样,嘴角微微勾起,“多吃点,吃饱就消停了。”
朝瑶哼地一声,低头大口咬着油饼,边吃边嗫嚅:“没一个温柔体贴,娶俩凶神,怪自己年纪轻轻患眼疾。”
“说什么!”两道凌厉的声音,一左一右响起。
朝瑶一怔,抬头嫣然一笑,“夸夫君丰神俊朗,郎君琼林玉树,骂我见色起意,禽兽不如。”
后脖颈猛地被防风邶掐住,防风邶眼神凛冽,唇角含笑,“谁是禽兽?”
转而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凤哥眉峰蹙起,“挺会骂人,惯得你谁都骂?你怎么不骂那几个老头?”
朝瑶谄媚地冲着两人笑笑,夫管严。“尊老爱幼是人品,别动手。”反手握紧防风邶手腕,再次把油饼递到凤哥嘴边,“动嘴。”
“皓翎之事了结,咱们去大荒外抢地盘。”
两人看了油饼一眼,不约而同别开眼,松开手。
皓翎王端坐玄玉龙纹宝座,指尖轻叩扶臂。朝瑶立于丹墀左侧,皓白巫袍缀金羽,额间洛神花印在晨光中流转如血玉。当内侍唱罢“有本启奏”,她率先出列:“臣请奏,废除皓翎贱籍,令万民同沐天恩。”
“如今西炎开设选拔,废除贱籍,皓翎百姓民心不稳,出现逃亡西炎之举。”
霎时殿内如冰入滚油。保守派重臣赫连徵颤巍巍出班:“巫君此言差矣!贱籍承袭千年,若轻易废除,礼崩乐坏啊!”
“贱籍承袭万年,若轻言废除,恐致山河倾覆啊!”他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老臣,如霜雪压折枯竹。
世族元老?:“贱籍命如草芥,岂能与我等平起平坐?”
礼部官员?:“《皓翎礼制》明载士农工商,各安其位!”
“若贱籍皆成平民,谁来承担苦役杂税?”
朝瑶深吸一口气,皓翎重礼,不能自由发挥。抬眸看了一眼安于高坐的皓翎王,“春祭,神谕苍生平等,莫非大人要违逆天命?”她眼波流转间,神性威严与人间狡黠完美交融,“众人若不信,此刻可随我去巫祠叩问天意?”
“大人可知,西炎废籍后税收可反增三成?各位大人府上偷漏的田赋税收,可要当殿核算?”她指尖掠过巫袍金绣,挥袖展开账册,翻开本靛蓝封皮账册,“更要紧的是....”她转身面向王座,声如昆山玉碎,“顺应天命,增强国力,臣愿纳三千解放贱籍,商户扩增五成容纳贱民。”
蓐收自列首迈出,斩断所有私语。“末将愿在军中试行战功脱籍令,凡贱籍士卒立三级军功者,削籍为民!”
他目光如鹰隼锁定方才叫嚣最凶的几人,“至于徭役……去年防汛征调的民夫里,有十七位世族公子以银钱抵役,需臣当殿宣读名单么?”
皓翎王终于屈指叩响龙案。“准奏。”二字出口时,老臣堆里传来闷响,竟有人晕厥在地。
朝瑶一见这手段,冲着皓翎王盈盈一笑,走过去紧拽对方衣袍,径直往殿外一扔,“请陛下恕罪,此人言行有失,有碍观瞻。”
蓐收.........
朝臣..........
皓翎王.......“巫君,言之有理。”
当朝,皓翎王传下口谕,颁布诏令。先在东海三郡试行,敕令:贱籍入伍立三级军功者可脱籍;敕建平民学堂,巫祠永废贱籍禁祭旧规。
退朝时朝阳初升,殿外金光破云时,朝瑶行至宫门忽被拦下。蓐收递来还沾着露水的野莓,“巫君第一次上朝便搅动风云,神权天授。”他声线沉静,眼底却翻涌着与稳健身形不符的悸动。
朝瑶接住野莓,往嘴里一丢,猩红汁液染上唇角时,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
“师兄军政合围,配合的好。”
她望阶下百官,有人面如死灰,有人眼含热泪。这场博弈从来不只是朝堂之争,更是她用纵横大荒的权柄,为众生劈开的第二道天光。
“师妹做事永远这么让人意想不到。”这短短时间又是开选拔,又是废贱籍。
他虚虚握住她官袍袖缘,仿佛触碰易碎的晨霭,“你把这大荒的历史改写了。”
她的脸与多年前那个总蹲在书房角落、削刻木头的小王姬重叠。那时她边刻边嘟囔:“蓐收哥哥,等我把这个字刻完,你就带我出去可好?”
当年总埋怨苍天无情,让心仪之人复归于懵懂稚龄。直至得知真相才恍然彻悟:这原是神明以别样方式,弥补他们错失的竹马青梅。
“咱们师父教导有方。”朝瑶掌中托着的野莓,像散落的红珊瑚珠子。
蓐收拈起一颗野莓扔进嘴里,“最近可好?他们...对你好吗?”
“很好,谈不上师哥的知情知趣,但胜在心有灵犀。”朝瑶将野莓一股脑塞进嘴里,举步走下台阶,“师哥,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那一天。”
“我等你!”蓐收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等她如同等那场来生,等那场遗憾,等那场晚到的心意。
他认识她时,她就明言自己“不是专情之人”。他爱的就是完整的她——包括她不愿被一人束缚的灵魂。
他并非输给了那两个人,而是输给了时间。时间让他失去了被选择的资格,这才是真正的错过。
他的温润与太好,注定了他会克制,会权衡,会不忍让她为难。
他骨子里的君子之风,注定了他无法像九凤那般不顾一切地宣告所有权,也不能如相柳那样以极端手段割裂她与其他可能。
他在该任性的时候太过清醒,该争取的时候太过从容。当他终于说出“我喜欢你”时,那段感情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相伴中,发酵成了比爱情更复杂的存在。
共同走过的星月之夜,陪她昼伏夜出的年岁里,他有无数的时机可以开口。可命运从不等人,当他终于决定开口时,看到的已是她与九凤、相柳并肩而立的背影。
命运?给了他们相遇的缘分,却没有给他恰到好处的勇气。
选择?让他保持了风度,却也永远关上了那扇名为“可能”的门。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但真正不由人的,是那无法改变的出身与宿命;而真正决定关系走向的,是他们在那些瞬间做出的选择。
他们本可以如同明月与繁星,同耀天际。
不是不能,而是未及。而人世间,多少遗憾,都藏在这未及二字之中。
清醒的割舍,远比冲动的纠缠更痛。
以山河为证、以轮回为约。君许天下,我守君诺。
“到那时,”他心里的声音低沉如誓言,“没有王姬与将军,没有苍生与大义…”
“只有你,和我。”
宫檐的水,正滴滴答答敲响青石,如春蚕食叶,似更漏绵长。
朝瑶背对蓐收挥手告别,蓐收的心意,是在她洞悉自身宿命之后,才如潮水般涌来。可惜,九凤的烈火已为她燃尽寒夜,相柳的霜雪也早已化作守护的温存。
心海虽曾为他泛起微澜,却已无法再为谁停泊。
那夜,他于万星之下,终于向她坦陈了那迟到了的倾慕。她的心里,是了然,是痛惜,也是无法回应的决然。
他陪伴她走过无数个星月皎洁的夜,那些山川海泽间的陪伴,最终沉淀为“师哥”这个充满敬重却注定疏离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