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胸膛起伏,心头那股邪火
“噌”地就窜了上来。
他朝着身后众人一挥手,嘶吼,
“给老子打回去!特娘的,就四个兔崽子,也敢追着咱们屁股撵!真当咱们张家村是泥捏的!”
众人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听老村长发了话,立刻从兜里掏出子弹,咔咔填进枪膛。
“砰砰砰!”
猎枪的轰鸣接二连三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枪声虽密,可猎枪这玩意儿,准头差得远,百十米的距离,子弹乱飞,愣是没擦着王晋他们半根毛。
王晋几人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蒙了。
“张家村的杂碎,居然还敢还手!”
王鸿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里直骂娘,都追到这份上了,还不许人家开枪?
张家村这边足有九杆猎枪,子弹也还算充裕。
王村那边,就王晋手里一杆枪,子弹更是没几颗。
枪声炒豆般响个不停。
王鸿钊几人死死趴在水渠里,头都不敢抬一下。
李永恒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
“王村的狗杂碎,刚才那股横劲儿呢!怎么,现在当起缩头乌龟了?连脑袋都不敢冒一个?”
王晋气得牙根痒痒,却也只敢隔空对骂,
“张家村的杂种,有种的出来单挑!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你爷爷俺让你一条胳膊,照样把你捶死!”
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枪声。
“走!”老村长见压制住了对方,果断一摆手,示意众人撤回村。
枪声停歇了好一阵,王鸿钊才小心探出头,四下张望一圈,不见人影,这才松了口气,“他们走了!”
王晋一听人走了,胆气又壮了起来。
他从水渠里爬出,朝着张家村的方向破口大骂,“张家村的鳖孙,你们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
王鸿钊无奈摇头,“走,回村吧!”
二十多分钟后,老村长一行人带着满身泥水和疲惫回到了张家村。
村民们见他们这副狼狈模样,呼啦一下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缘由。
张聚财憋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吼了一遍。
“他娘的!王村那群狗日的,偷摸砍了咱们几百棵果树,上门讨个说法,他们还敢开枪追人?”
“反了天了!这还能忍?”
村民们瞬间炸了锅,一个个眼睛通红,怒火中烧。
甭管男女老少,纷纷转身往家跑,抄起锄头扁担,甚至还有人摸出了生锈的菜刀,吼着要去王村讨个血债。
老村长沉着脸,连声喝止,却收效甚微。
几个经历过特殊年代的老人更是拄着拐杖站了出来。
“小贵啊,咱们张家村,祖祖辈辈就没出过孬种!当年小鬼子进村,你爷爷可是头一个拎着大刀冲上去的!你可不能堕了你爷爷的威风!”
“都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了,咱们要是不还手,将来死了,有啥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就连村里辈分最高的李行山,也板着一张老脸,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村长张显贵满脸苦涩,面对这群“活祖宗”,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李行山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阿贵,安排一下,今晚祠堂开会!”
“成!”张显贵应下。这事,确实得开个会,好好合计合计章程。
半个多小时后,张家村的村后空地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几十个老婶子,手里捧着黄纸、蜡烛、土香,还有些刚打来的野鸡野兔,虔诚地跪在一只瘸着腿、眼神有些呆萌的斑斓大虎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山君老母啊,您可得睁眼看看,保佑保佑咱们村子啊!”
“山君在上,惩罚那些天杀的坏种……”
斑斓大虎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撕咬着一块血淋淋的狍子肉,大口吞咽。
夜幕降临。
张家村祠堂内外,一个个火把被点燃,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祠堂内,黑压压挤满了人。
除了那些实在卧床不起的,整个村子能喘气的都来了。
辈分最高的八位老人,个个须发皆白,端坐在祠堂正前方的太师椅上,一字排开,神情肃穆。
老村长张显贵扫视一圈众人,声音沉重,
“今晚喊大伙过来是为啥事,想必都清楚了。王村欺人太甚,这口气,咱们咽不下!接下来,都说说,这事,到底要怎么办!”
“村长,还能咋办?打回去!必须打回去!”
一个壮汉猛地站起,手臂青筋暴起。
“没错!他们做错了事,不认账就算了,还敢拿枪追着咱们打!这要是不打出个样子来,以后谁都能踩咱们张家村一脚!”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打是肯定要打,可这事儿,追根究底,不还是因为二狗子……”
话音未落,旁边一人猛地推了他一把,
“你放的什么屁!这时候说这种话?想内讧是不是?老子先跟你拼了!”
眼看就要起内讧,辈分最高的李行山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拐杖“咚”的一声杵在地上。
祠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行山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
“咱们李、张两姓,在这片土地上住了几百年,向来同气连枝,共抗风雨!如今王村那群杂种,一不讲道理,二不认错,还敢开枪追打显贵他们!”
“这事,就算闹到天王老子那里,也是咱们占着理!”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着,缓缓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今儿个,俺把族谱带来了!”
众人皆惊,祠堂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李行山举起族谱,声音陡然拔高,
“今晚,咱们就从族谱里说话!凡今日愿为我张家村出头者,无论生死,族谱之上,单开一页,永受后世子孙香火拜祭!其妻儿老小,由全村供养,绝不使其受半分委屈!”
张显贵脸色大变,“老太爷,您这是……”
族谱单开一页,妻儿族人养着。
这不就是要让人去拼命,甚至……同归于尽啊!
人群中,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形矮瘦,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棉袄,鼻涕都快流到嘴边的汉子,
突然“嘿”的一声干笑,推开身前的人,几步走到李行山面前。
他直勾勾盯着李行山,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爷,俺叫李吃肉。俺要是去了,真能在族谱上单开一页?”
李行山郑重点头,
“只要你去了,甭管是死是活,俺李行山担保,族谱上,必有你李吃肉浓墨重彩的一笔!”
“爷,俺去!”
李吃肉抬手,用手背狠狠揩了把鼻涕,随手在破棉袄上蹭了蹭,
“俺没媳妇儿,家里就一个老娘。往后,就劳烦各位叔伯兄弟照应着,别让俺娘饿着!”
“好!”李行山沉声应下,翻开了族谱。
旁边两位端坐的老太爷早有准备,一人取过毛笔,一人开始研墨。
“老太爷,俺也去!”李小呆大笑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声音洪亮,
“王村那帮龟孙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俺这条命,今天就交给村子了!”
“当家的!”李小呆的媳妇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闭嘴!”李小呆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个蠢娘们,给老子听清楚了!老子做这事,不亏!能在族谱上单开一页,那是祖宗保佑!别人在族谱上就留个名儿,老子能单开一页,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李小呆近乎癫狂的笑声在祠堂回荡,不少村民眼中也燃起了异样的光芒。
在这年月,能在族谱上留下如此荣耀的一笔,其诱惑力,难以想象。
李行山目光扫过众人,
“除了李吃肉、李小呆,还有谁愿为我张家村赴汤蹈火?”
另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面无表情,缓缓开口,
“怎么,姓张的都是孬种不成?没人吭声?还是要让俺这把老骨头,也去族谱上占一页?”
“爷爷,俺去!”张卫国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一步跨出。
李行山眉头一挑,
“你小子毛都没长齐,这种光宗耀祖的好事,还轮不到你!”
“老太爷说得对!”
张聚财大笑着,一巴掌拍在张卫国的后脑勺上,将他推了回去,随即转向李行山,瓮声瓮气,
“老太爷,算俺张聚财一个!”
“当家的!”
“爹!”
张聚财的媳妇和儿子铁铮子哭喊起来。
张聚财扭头,瞪眼,“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揍你们娘俩!这种好事,几十年都碰不上一次,该笑!”
李行山缓缓点头,
“好!那就李吃肉,李小呆,张聚财!今晚,便由你们三人,代表我张家村,去王村祠堂前,摆下祭台,拜过我李张两姓的列祖列宗!”
他又转向张显贵,
“显贵,你即刻去后山防空洞,把当年藏在那里的手榴弹、土炸弹都给老子挖出来!”
“长恒!”李行山又看向李永恒,
“你去你三爷家,把他家那门山炮给拉过来!”
那场席卷全国的战争结束不过四十余年,村里藏着些“家伙事儿”并不稀奇。至于还能不能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张两姓历代先祖的画像被郑重请出,一共六幅,画中人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最久远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
“拜列祖列宗!”
李行山率先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祠堂内的女人早已被请了出去。此刻,所有留下来的汉子,无论老少,皆神情肃穆,跟着齐刷刷跪倒一片。
祠堂门口,铁铮子他娘被老花婶搀扶着,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片刻后,李宏壮急匆匆从祠堂内跑出。
约莫五六分钟,李宏壮抱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和三个粗瓷大碗,又一头扎进了祠堂。
“哐当!哐当!哐当!”
瓷碗狠狠砸碎在地的声音,接连从祠堂内传出。
紧接着,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李吃肉、李小呆、张聚财三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出了祠堂。
他们三人由李行山等几位老者陪同,肃立于祠堂正门。
其余的汉子则面沉似水,各自快步散去,奔向自家方向。
不多时,村里的裁缝“缝裤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件崭新的棉袄,递给李吃肉三人。
“棉袄里子俺给你们多纳了几层厚布,还塞了些桐油浸过的木块,穿着或许能挡挡。”
李吃肉咧嘴一笑,接过新棉袄在身上比划着,
“缝裤子,够意思!等俺死了,一定在天上保佑你小子多娶几个婆娘。”
“呸呸呸!别死啊死的!都给老子囫囵着回来!只要你们活着回来,往后每年,老子都给你们做一身新衣裳,不要一分钱!”
“那感情好!”
李吃肉乐呵呵地脱下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小心翼翼地将新棉袄穿上,
“嘿,真暖和!”
李小呆左右看看,忽然开口,“你们……看到二狗子了嘛?”
他这一问,在场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是啊,从头到尾,好像,都没人瞧见过张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