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饭,胡好月跟罗有谅逛了一会儿,金星秀带着孩子跟胡好家走了。
供销社里的吊扇吱呀转着,扬起一股混着肥皂和布匹味道的风。
胡好月正踮着脚看玻璃柜台里的发卡,冷不丁被一句软绵的女声勾了注意力。
“老板,我要买一尺布。”
那声音像浸了蜜的,甜得发腻,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飘忽。
胡好月猛地回头,撞得身后的罗有谅“闷哼”一声。
柜台前站着个女人,背影瞧着纤瘦,月白色的旗袍裹着身段,开衩处露出来的一截小腿白得晃眼。
她刚转过身,胡好月就愣了,这张脸竟和方才在芙蓉馆瞥见的白衣女人有七分像,只是眉眼间多了层说不清的水汽,像是刚从雾里走出来。
可再细看,又觉哪里不对。
她鬓角的碎发湿哒哒贴在颈侧,像是急着赶路出了汗,可嘴唇却红得过分,像刚吮过血的樱桃。
最奇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黑得发沉,笑起来时眼尾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却偏偏在眼底藏着一丝冷光,像蛇吐信子时闪过的寒芒。
“姑娘要啥花色?”
供销社大婶推了推眼镜,显然也被这声音勾得有些走神。
女人伸出手,指尖涂着淡粉的蔻丹,指甲盖却比寻常人尖细些。
她指尖划过一匹天蓝色的确良,布料被带起细微的褶皱,她却像没看见似的,声音又软了几分:“就要这个,一尺就够。”
这女人站在那儿,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却像有层无形的屏障把所有人圈在里头。
她说话时气息不太稳,胸口微微起伏,可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倒像是……憋着气似的。
罗有谅碰了碰她胳膊:“看啥呢?”
胡好月刚要开口,就见那女人接过布卷,转身时裙摆扫过柜台,带起一阵极淡的体味。
不是雪花膏,也不是香皂,倒像是某种夜间开的花,甜得发闷,还带着点土腥气。
“妖气。”
这两个字突然跳进胡好月脑子里。
再抬眼,那女人已经走到门口,阳光斜斜照进来,竟没在她脚边投下影子。
“走了,发啥愣。”
罗有谅拉着她往外走。
胡好月回头望了一眼,那女人的背影已经融进街角的树影里,旗袍的开衩处似乎闪过一抹银光,快得像错觉。
“刚才那女的,你觉不觉得有点怪?”
胡好月小声问。
罗有谅挠挠头:“怪好看的啊,就是脸色太白了,跟没晒太阳似的。”
风从供销社门口灌进来,吹得胡好月的荷叶袖摆晃了晃。
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头那点莫名的寒意还没散,那女人明明笑着,却她感觉虚假。
夜风卷着槐树叶沙沙作响,四合院里的灯大多熄了,只有后院的月光亮得有些发瘆。
胡好月刚站稳脚,鞋尖还沾着廊下的青苔,就见那穿月白旗袍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石榴树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像张浸了水的纸。
“你找我?”
胡好月的声音比夜风还凉。
白天在供销社憋的那股子不对劲,此刻在寂静的院子里疯长。
女人缓缓转过身,脸上哪还有半点供销社里的柔媚,眉眼间凝着层化不开的阴翳,嘴角却勾着笑,只是那笑意没沾到眼底。
“你这地方不错,藏得住气。”
她说话时,鬓角的碎发纹丝不动,像是被冻在了脸上。
胡好月没接话,只盯着她旗袍开衩处,那里果然别着枚银质的蛇形扣,鳞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凭什么?”
女人突然拔高了声音,脸上的笑瞬间裂开,“他凭什么选你?就凭你这身娇滴滴的骨头?”
她往前踏了一步,周遭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槐树叶落得更急了。
胡好月看她那副扭曲的样子,真想笑。
她最恨这种藏着掖着的阴私气,尤其是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的。没等对方再说下去,胡好月抬手就扬了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院子里炸开,惊飞了枝头的夜鸟。
女人被打得偏过头,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红痕。
她似乎没料到胡好月敢动手,愣了片刻,再转回头时,瞳孔里竟泛起细碎的银光,像蛇瞳在暗处收缩。
胡好月甩了甩手,掌心火辣辣的,却扬着下巴:“少在这儿装神弄鬼,我家不招待你这种东西。”
夜风卷着她的话,撞在石榴树干上,震得熟透的果子“咚”一声掉在地上,裂开鲜红的瓤。
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黑水蛇君正握着狼毫在泛黄的古籍上批注,笔尖悬在“腾蛇乘雾”四个字上方,墨迹将落未落。
“速来。”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银针,穿透窗纸扎进耳朵里。
杨国栋手腕猛地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小的黑团,却顾不上去擦。
黑水蛇君已化作一道黑影掠出窗户,青灰色的长袍在夜风里展成蝙蝠似的形状,带起的风卷走了案上的残烛,屋里瞬间陷入漆黑。
院墙上的青苔被他踩得簌簌掉渣,足尖点过青砖时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循着那道熟悉的妖气往东南方向疾奔,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指甲缝里渗出极淡的黑气。
街角的老槐树被撞得剧烈摇晃,叶子落了满地。
黑水蛇君的身影在巷口一闪,已看见那抹月白色旗袍正跌坐在墙根,半边脸颊红肿,鬓边的银蛇扣断了半截,妖气紊乱得像团搅浑的墨。
“白蛇?”
他的声音比井水还冷,落在地上竟凝出层薄霜。
胡好月手腕轻扬,袖摆扫过院角的石榴树,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起。
没等二人谅惊呼出声,脚下的青石板就泛起淡青色的光,四合院的青砖灰瓦像被潮水漫过般褪去。
再睁眼时,已是草木葱茏的山野。
松涛在耳畔轰鸣,腐叶气息混着山风扑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头顶是漏下碎光的树冠,脚下踩着硌人的石子,方才还在眼前的四合院,已化作身后远处的一抹灰影。
胡好月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裙摆,指尖凝着点微光:“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