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光明小学的校门口就像撒了把跳跳糖,满是五六岁孩子的叽叽喳喳。
罗爱月攥着罗有谅的衣角,小皮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
直到被老师牵进教学楼,才回头喊出那句叮嘱:“爸爸,下午记得来接我哦!”
罗有谅望着儿子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跨上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车铃在喧闹中划出一道清浅的弧线。
教室里的窗玻璃蒙着层薄灰,阳光透进来时,在课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罗有谅刚翻开课本,就被将发财嘴里的烙饼香勾去了注意力。
对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像含着团棉花:“有谅,听说了吗?隔壁班有个姓王的,下乡的时候抛妻弃女,他媳妇抱着娃在校长室门口哭了一早上,这下怕是要被开除了。”
“你的专题报告写完了?”
罗有谅的笔尖在笔记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将发财的话像被掐断的磁带,突然卡了壳。
他挠挠头把最后一口烙饼咽下去,含糊道:“这不是……正构思嘛。”
罗有谅没再搭话,目光落回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
窗外的读书声像涨潮的水,一浪浪涌进教室,混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夕阳把教室的窗棂拓在地上,成了几道歪斜的金线。
罗有谅踩着课桌椅,抹布在玻璃上刮出吱呀的声响,水渍像退潮的海,在他手下渐渐缩成几道清亮的水痕。
窗外的老槐树影晃进来,落在他挽起的袖口上,混着扬起的粉笔灰,像落了层淡绿的雪。
“有谅,明天班里聚一聚,每人交两块钱,去街口那家小饭馆,你去不?”
将发财拿着扫帚往簸箕里拢纸屑,扫帚尖勾住片揉皱的糖纸,抖了半天才掉下去。
罗有谅正伸手够窗户上最高处,闻言头也没回:“不去。”
两个字脆得像被掰断的冰棱,撞在嗡嗡作响的吊扇叶上。
扫地的钟小心手里的笤帚顿了顿,塑料丝在水泥地上划出道白痕。
她偷偷抬眼,看了罗有谅一眼,这是新学期第一次聚餐,班长可说了大家都要去,于是她出声提醒,“大家都要去,一个都不能少”,说这话时还特意扫了眼罗有谅。
“两块钱也不多。”钟小心把声音放得软乎乎的,像怕惊着什么
“不了。”罗有谅已经从课桌上下来,落地时带起一阵灰。
他把抹布往水盆里一浸,水花溅在裤脚,晕出片深色的印子,“下午要去接孩子,赶不及。”
将发财“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可钟小心心里还犯着嘀咕:接孩子总能早走会儿吧?班里三十多号人,谁家里没点事,不都想着法子凑个热闹?
吊扇转得慢了些,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罗有谅正拧干抹布,看了一眼手表,快五点半了。
“我先把窗户擦完。”
他低声说,动作快了起来。
五点四十的阳光把光明小学的铁门镀成了金红色,放学铃像串撒欢的银铃,刚落音,校门就涌出锅沸似的喧闹。
罗有谅倚在那辆旧自行车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上磨掉漆的地方,直到看见罗爱月背着比她还宽的书包,像只小炮弹似的从人群里冲出来。
“爸爸!”
他跑的飞快,“今天老师教的我都会,可简单了。”
他的声音像刚开瓶的橘子汽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连蹦带跳地往自行车后座爬。
罗有谅伸手扶了把他的书包,听他讲那些鸡毛蒜皮的趣事。
说到同桌抢了他的苹果,他就蹲下来帮他理好衣领:“下次把苹果切成小块,分他一半,就成好朋友了。”
罗友谅眉眼带笑。
讲到算术题总也算不对,他便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明天爸爸教你用新方法,保准比老师教的还灵。”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自行车铃响一路,混着儿子的笑闹声,在巷子里撞出暖融融的回音。
推开家门时,饭菜香先一步扑过来。
宋小草正把最后一盘红烧肉端上桌,蓝布围裙上沾着点酱油渍。
八仙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红烧排骨油光锃亮,青椒炒肉泛着翠色,凉拌黄瓜撒着芝麻,还有碗飘着葱花的蛋花汤,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蒙了层薄雾。
“洗手去,”宋小草用围裙擦着手笑,“爱月今天在学校还习惯吗?给姥姥说说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啊!”
罗爱月早扑到桌边,小鼻子在红烧肉上方嗅了嗅,被罗有谅笑着拽去水池边。
水流哗哗响着,洗去手上的灰尘,也洗去一天的疲惫。
等所有人围坐桌边,罗爱月拿着筷子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宋小草时不时往他碗里夹块排骨。
槐花开得正盛,空气里飘着甜腻的香,却压不住考点外密密麻麻的人潮。
1978年的夏天,全国500万考生又像被春雨催醒的种子,攒动在各个考场门口,胡好国夹在其中,的确良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
“好国,好好考,别紧张。”
宋小草把煮好的鸡蛋往他手里塞,粗粝的掌心蹭过他的手背,带着灶膛的温度。
旁边还有知青正低头默背公式,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
上一批落榜的知青,也再次迎来了冲刺,有的书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
“好国哥,加油!”
关妙妙有些紧张的说道。
胡好国刚要笑,就被身后胡好月的声音扎了下。
“大哥,考不好可就对不起娘跟爹给你掏的养老钱了啊!”
胡好月抱着胳膊站在槐树下,微卷的头发衬托她更加好看。
“咱家那只下蛋鸡都被娘熬成鸡汤了,给你喝了,要是考不上…………”
她眸子露出危险的笑容。
胡好国的嘴角猛地一抽,手里的准考证差点被捏皱。
他这妹子向来是爹娘的“护财小门神”。
此刻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那双眼睛亮得像要数清他身上的每处不是。
“你少说两句。”
宋小草咳嗽着把胡好月往后拉,却被她挣开:“大哥要是考上大学,将来给爹娘涨脸,考不上,就去砖窑拉车吧。”
“好月!”
胡好国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放心,大哥一定考得上,好家都能考上,我也能行的。”
哨声突然响起,考生们像被吹响的号角,潮水般涌向考场。
“最好能考上。”
身后胡好月的嘟囔声被人潮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