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夜里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几位阁老的面容阴晴不定。
户部左侍郎张衡臣的奏报冷得像块寒冰:
“太平七年,国库实亏四百二十万两。”
他喉结动了动,账册翻页声像钝刀刮骨。\"东狄破晋州、掠齐州,加上楚州剿贼,军费超支二百四十万两;齐晋两州阵亡将士的抚恤银......\"
手指在某行朱批上顿了顿,\"还欠着六成。\"
账册翻动的沙沙声里,左相诸葛明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着。
指节嶙峋得像松树枝。
\"明年呢?\"
张衡臣喉结滚动:\"若齐州战事持续,最保守......也有五百万两缺口。\"
他顿了顿,\"再过两月,恐怕连京官的俸禄都......\"
夜风掠过窗棂,吹得烛火微微摇曳。
\"左相加征'狄饷'吧。\"张衡臣终于吐出那个烫嘴的词,\"九百二十万两,可解朝廷燃眉之急。\"
吏部尚书张白圭突然冷笑:\"还加税?去年加征的'剿贼饷'还没收齐,江南那帮人已经指着鼻子骂我们'与民争利'了!\"
\"不加税,那就让东狄的八旗来替我们收税吧!\"
张衡臣反唇相讥,\"还是让百官过年喝西北风?\"
诸葛明抬手止住争执。
左相望向窗外——新都教坊司的画舫隐约传来琵琶声,混着更夫的梆子飘进值房。
“还是廷议吧。”老丞相的声音像是磨砂的玉石。
九百二十万两的加税,就像块捧在怀里的烧红的烙铁,稍不注意就会粉身碎骨。
加征商税还是田赋?
摊给南方多少北方多少?
动官田还是动民田?
每笔都是血债。
内阁议事毕,檐角那盏牛皮风灯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将诸葛明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抬手紧了紧狐裘大氅的系带,青玉扳指在灯下泛着冷光。
\"刚峰这几日不见人影,去哪了?\"诸葛明忽然开口,声音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张白圭脚步微滞,苦笑着拱手:\"回老师,我那师弟......怕是又在哪个县衙掀赈灾粥棚的锅了。\"
\"哦?\"诸葛明眼尾皱纹舒展开来,\"堂堂刑部左侍郎,倒比应天府的巡检衙役还勤快。\"
\"他总说'账簿能作假,灾民的眼窝作不得假'。\"张白圭摇头,“可光新都金陵就十三县,他一双脚板走得过来么?”
“为官者,治事终究是小道,驭人才是大道,他一个人......\"
话未说完,一阵穿堂风卷着枯叶掠过,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声响。
\"由他去吧。\"
诸葛明摩挲着手中的暖炉,\"多事之秋,正需要几颗县令给其他人醒醒神。\"
远处秦淮河上飘来隐约的丝竹声,与更夫的梆子一应一和。
\"底下人怕了,灾民的粥就能稠三分。\"
诸葛明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刚峰这把剑太直太利,你我都收不住。\"
张白圭还要再劝,却见老首辅已负手走入黑暗中,唯有大氅下摆扫过石阶的沙沙声。
至于右相司马嵩与户部尚书司马藩为何缺席阁议——
楚州巡抚周汝贞贪墨案发,司马藩被罚闭门思过三月。
毕竟人是这位户部天官举荐的,案发后又是他力保的,最后竟绕过内阁直通司礼监,坏了朝堂规矩;
若非右相司马嵩\"提前\"染恙,以退为进换得儿子从轻发落,这次司马家怕是要在都察院那帮疯狗嘴里,生生撕下块肉来。
与此同时,右相司马嵩的紫檀轿舆却早已出了内城。
八人抬的紫檀轿舆穿过朱雀大街时,街边茶肆里几个穿直缀的秀才就着夜宵正高声议论:\"听说了吗?楚州那个周汝贞——\"
轿帘纹丝未动。
司马嵩闭目养神,手中盘着的两枚和田玉胆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这位国朝元老面色红润,哪有半点病容?
只是官袍下特意多缠了条貂绒暖腹——既然要\"告病\",戏总得做全套。
\"老爷,到了。\"
轿帘掀起时,司马藩已跪在自己府门石狮旁。
这位户部尚书只穿素白直身,连乌纱都没戴:\"儿子糊涂,连累父亲...\"
\"起来。\"司马嵩脚步不停,\"三个月思过,正好把《盐铁论》抄十遍。\"
花厅里早有管家候着。
见主子进来,山羊胡子的老管家立刻递上密报:\"刚峰已经去了江宁县巡查灾民施粥之事,要不要...\"
\"让他查。\"
司马嵩呷着参汤冷笑,\"那本来就是调虎离山的鱼饵。\"
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楚州相关那些账还有和流贼联系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三天前就按您的意思,连人带账册...\"管家做了个火焰腾起的手势。
司马藩忍不住插嘴:\"可周汝贞还在刑部大牢...\"
\"所以他必须死在刑部大牢。\"
司马嵩手中的玉胆突然停住,\"我已经安排刑部尚书钱林甫了,刚峰走后,他会安排把去年闽州那桩私盐案的死囚调去隔壁牢房。\"
暮色渐浓,司马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后院水榭传来丝竹声——是养着的戏班在排新戏《负荆请罪》。
右相司马嵩听着小旦的唱词,忽然轻笑:\"再告诉金陵府尹,冬至百官宴的戏单...加一出《将相和》。\"
更鼓传来时,老右相正在书房练字。
雪白宣纸上\"韬光养晦\"四个大字墨迹淋漓,最后一勾却故意拖出裂帛般的飞白——像极了刑部大狱墙上未干的血痕。
而在三条街外的刑部大牢,周汝贞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听见隔壁牢房传来铁链声,还有磨刀的动静。
月光透过栅栏,照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面——
按规矩,死囚最后一餐必有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