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张克才沉沉睡去。
睡前他还在自我安慰——创业维艰,等燕山军编制理顺,就能喘口气了。
案头烛芯早已燃尽,只剩半截蜡泪凝在青铜烛台上
梦里还在盘算着军籍名册、粮草调度、边关布防……直到兰心轻叩门扉:\"爵爷,快卯时了。\"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张克就带着亲兵三子出了衙署。
今天日程不紧,正好借巡视各所操练的机会,把副千户的人选定下来。
燕山军扩张太快,麾下百户里混着草原汉子、西羌勇士、西域刀客,甚至还有高丽射手,提拔谁都得仔细掂量。
这阵容要放在大魏朝廷眼里,简直是\"夷狄乱华\"。
燕山地处四战之地,又是走私要道,各族商旅往来频繁,搞什么华夷之辨纯属自找麻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张克心里嘀咕。
他这地方四战之地,又是走私要道,搞歧视政策纯属自断财路。
赛马场上西羌骑手和汉人镖师赢了比赛能勾肩搭背喝酒,军营里自然也得照这个规矩来——
说到底,底层百姓谁给饭吃就跟谁干,草原汉子认他张克的军令,西羌勇士服他张克的刀。
至于海外那些?另说。
晨雾还未散尽,霍无疾的中卫军营已经响起整齐的马蹄声。
张克勒马停驻,正撞见五百轻骑在演武场上来回冲杀,马刀劈砍草靶的声响干脆利落,刀光在薄雾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这卷王,天没亮就开练了?”张克低声骂了句。
霍无疾远远瞧见他,策马而来,甲叶纹丝不动,稳得像焊在身上。
晨露凝在他眉弓,随着抱拳行礼的动作。
\"你要升官了,给我推两个千户担任你的副官。\"
霍无疾从怀里摸出骨哨,抵在唇边一吹。
“咻——”
尖锐的哨音划破晨雾,演武场东侧立刻奔来两骑。
左边那人瘦高,滚鞍下马时,腰间的羊皮地图筒先砸在地上——云从龙;
燕山军里出了名的活舆图,据说闭着眼都能描出燕山每一条山沟。
右边那位下马姿势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格,手腕一翻,左臂的奴隶烙印露了出来——边拓;
丝绸之路上混了十年的通译,能用八种语言骂得草原酋长拍桌子跳脚。
\"爵爷。\"两人抱拳行礼,指节都带着长期握刀的老茧。
张克随意问了几句,确认能力没问题,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随手抛去两枚银锞子:“好好干。”
两人眼底闪过一丝灼热——百户和千户,看似只差一级,实则是天堑。
从今往后,他们总算能挤进军议的末席,哪怕只是站着听的边角料。
绕过两座土坡,营门还没见着,先闻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张克眯起眼——李骁的营地前竖着三排刑架,上面绑的不是囚犯,而是吊着沙袋的活靶。
几个赤膊军汉正练匕首捅刺,刀刀往心窝、咽喉这些要命处招呼,沙袋早已被汗浸透。
\"兄长来得正好,一起练练呗!\"李骁的大嗓门震得人耳膜发颤。
这家伙光着膀子跑来,快下雪的时节,身上竟蒸腾着白汽。
张克刚说明来意,李骁咧嘴一笑:\"挑副官?简单!\"
转头就吼:\"屠砺!申疤!滚过来见人!\"
两名壮汉应声而至——
左边是汉胡混血的屠砺,脸上刺着靛青的\"死\"字囚印,手里拎着个渗血的麻袋。
右边草原汉子申疤更瘆人,腰间别着三把形状各异的骨锯,刃口还粘着碎肉。
\"新兵练胆用的。\"
屠砺哗啦倒出麻袋——几十只活田鼠在地上乱窜,\"今早的课业是让雏儿们徒手拧断脖子。\"
申疤默默递上个陶罐。张克探头,药酒里泡着的断指少说二十根。\"前几日不长眼的义军跑过界了。\"草原汉子说话带着古怪的鼻音,\"泡酒够劲。\"
张克嘴角抽了抽:\"你这选人...倒是很李骁。\"
李骁放声大笑:\"带兵就得狠!不狠怎么镇得住场子?\"
张克没多话,拍了拍两人肩膀:\"好好干。\"
——横竖都是自己带兵,合不合适主帅最清楚。
转身时听见李骁在吼:\"看个屁!继续练!今日谁手上不见血,老子让他见见自己的血!\"
暮色渐沉时,张克终于来到吕小步的营地。
校场上刀光如雪,军阵整齐,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张克刚踏进场内就察觉异样——带队操练的竟是两个百户,吕小步不见踪影。
\"叫领头的过来。\"张克吩咐亲兵三子去下令。
百户高镇岳和灰隼小跑上前行礼。高镇岳抱拳时铠甲哗啦作响,灰隼的草原口音混着铁锈味:\"拜见爵爷。\"
\"你们千户呢?\"张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
两人对视一眼,喉结滚动:\"千户大人...近日公务缠身...\"
张克的眼神骤然冷冽,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要我问第二遍?\"
\"吕千户...已月余未至军营。\"高镇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校场上的喊杀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士卒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场中央。
——空气瞬间凝固。
张克忽然笑了,亲切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一个月,是你们在带兵?\"
\"是属下与灰隼轮值...\"
\"啪!\"
马鞭炸响。
整个校场瞬间静止,连战马都停止了嚼草。
随着追问,真相逐渐清晰:最初一个月吕小步还会来点卯,后来干脆连面都不露。
训练课目照搬吴启的操典,伤残抚恤由百户代批。
\"传令。\"张克一挥手,三子立刻展开文书。
\"高镇岳、灰隼练兵有功,赏银五十两!其余百户三十两!总旗十两!小旗五两!士卒三两!\"
校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谢爵爷赏!\"
回营路上,张克面沉如水,三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军纪不能靠自觉。
他才离开两个月?吕小步就敢开始懈怠。
——吕小步,你真是“好样的”啊。
若放任一年半载,这支刚崛起的燕山军怕是要烂到根子里。
武侯的《将苑·习练》:兵不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