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的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
与外界的喧嚣颂圣截然相反,这里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沉与焦躁。
河间大捷的消息,对于聚集在此的几位宗室勋贵和朝中要员来说,不啻于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礼部尚书周正儒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脸色灰败,喃喃道:“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许琅如此凶悍,连田横都砍了,赵睿的先锋也…叛军,怕是真的不行了…我等…我等还是早做打算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动摇。
“孙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文焕。
他瘦长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亢奋,眼神却有些飘忽。
“许琅小儿不过是赢了一阵,端王、肃王、宁王根基深厚,拥兵数十万,岂是区区一个河间之败就能撼动的?”
“我等…我等此时更应沉住气,静待时机!”
话虽如此,但他端着茶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苏绣桌布上。
“静待时机?等到许琅把叛军都剿灭了,提着刀回京来清算我等吗?”
一个肥头大耳的勋贵没好气地呛声,他是承恩公李茂,此刻额头上全是冷汗,拿着丝帕不停地擦拭。
“够了!”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断喝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议论。
坐在主位上的瑞王赵佶,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年约五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一双眼睛却深陷在眼窝里。
此刻正闪烁着老狐狸般幽深难测的光芒,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众人立刻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位主心骨。
瑞王环视一圈,将众人脸上的惶恐、动摇尽收眼底,慢悠悠地开口。
“诸位,慌什么?”
“天,还没塌下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说道:“本王刚刚得到南边传来的确切消息,河间一战,赵睿那不成器的东西是败了,折损了些先锋人马。”
“但端王、肃王的主力,毫发无损,宁王坐拥江南钱粮,更是源源不断!”
“五十万大军?哼,不过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罢了。”
“真正能战、敢战、要战的精锐,远超此数!”
“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荡起压抑的涟漪。
周正儒灰败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李茂擦汗的手也停了下来,刘文焕眼中的飘忽被一种新的希冀取代。
“王爷的意思是…叛军…还有胜算?”
周正儒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带着干涩的渴望。
“胜算?”
瑞王嗤笑一声,眼中精光爆射,“何止胜算,只要操作得当,这大乾的江山,未尝不能再换个人坐一坐!”
他这句话如同惊雷,震得在场几人心脏狂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可是…许琅的黑袍军…”
李茂还是有些迟疑。
“许琅?”
瑞王嘴角那抹笑意变得冰冷而残忍,“他许琅是能打,是头猛虎。”
“可再猛的虎,断了爪牙,饿瘪了肚子,还能咬人吗?”
他身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本王早已在棋局中落下一子,此刻,想必已经钻进了黑袍军的肚子里。”
众人眼睛瞪大,不明所以。
瑞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
“诸位可还记得,朝廷征调各州府粮草,统一经漕运,再由陆路运往前线,供给许琅大军?”
众人点头。
“这条粮道,看似由兵部和户部掌控,实则…关键的转运节点上,已有本王的人。”
瑞王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几个不起眼的押粮官,几个掌管仓廪的小吏…平日里,他们尽职尽责,毫不起眼。”
“但到了关键时刻…”
他做了一个“掐断”的手势,“只需要一把火,一场‘意外’的延误,或者在粮食里掺上点要命的‘好东西’…许琅和他的黑袍军,纵然是铁打的,又能撑几天?”
密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又被一种狂热的兴奋取代。
“妙啊!王爷此计,釜底抽薪!”
刘文焕激动地拍了下大腿。
“只要许琅大军断粮,军心必然大乱!叛军主力再趁势猛攻…”
周正儒眼中也重新燃起了野心。
“届时,端王大军兵临城下…”
瑞王接过话头,声音充满了诱惑,“我等在京都,只需打开一道城门…这从龙之功,泼天的富贵,诸位还怕没有吗?”
密室内的气氛瞬间从绝望的谷底被拉升到狂热的顶点。
恐惧被贪婪取代,动摇被野心淹没。
几人互相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火焰。
“一切,但凭王爷吩咐!”
几人齐齐躬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好!”
瑞王满意地点点头,“沉住气,管好自己的嘴,静待那条蛀虫啃断猛虎的脊梁!”
......
与此同时,从河间府仓皇逃回的赵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三十三路联军大营。
眼见大营辕门在望时,赵睿紧勒缰绳的手才敢松懈半分。
他身上的明光铠已是狼狈不堪,精美甲片扭曲变形,肩吞兽头碎裂。
猩红披风被撕扯得只剩半幅,污血浸透后沉甸甸地贴在背上。
怎一个惨字了得...
“开门!世子爷回营!”
柳青阳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像惊雷劈开了营门前的死寂。
守门士卒看清来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慌忙推开沉重的寨门。
马蹄踏入大营深处,一路死寂无声。
沿途的兵卒停下动作,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这些视线比任何喧嚣更沉重地压在赵睿肩头,他挺直的腰背微微晃动了一下。
中军帅帐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暖热气息裹挟着炭火与皮革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却丝毫驱不散赵睿骨子里的寒意。
英国公柳既是正俯身于巨大的沙盘之上,手指捏着几枚代表兵力的黑木小旗,凝重地推演着三路大军向京都合围的态势。
听闻动静,他倏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赵睿周身,最终落在他身后那稀稀拉拉、人人带伤的几十骑残兵身上。
柳既是捏着黑旗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
“五万先锋……”
柳既是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里回荡,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渣,“就剩下你们这几副骨头架子,爬回来了?”
赵睿喉结滚动,下意识地避开那两道几乎要把他钉穿的目光,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和强行支撑的辩解。
“大帅!非是末将无能!是那许川……那许川奸狡如狐!他……”
“砰!”
一声刺耳脆响骤然炸开。
柳既是盛怒之下,抓起手边温热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在厚厚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印记。
帐内侍立的亲兵们呼吸一窒,头颅垂得更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
柳既是胸膛剧烈起伏,怒意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周身迫人的气势几乎要冲破帐顶。
然而就在那雷霆之怒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看着赵睿那张沾满烟尘、却依旧带着端王府血脉烙印的脸,柳既是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轻响,攥紧的拳头藏在袖中微微颤抖。
良久,那几乎沸腾的杀气才被一种冰冷的压抑取代。
“先锋全军覆没,主将难辞其咎!”
柳既是的声音重新响起,“不过,世子能脱险归来,已是万幸。”
“想必也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压压惊。”
“军法…容后再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却也透着一丝对王爵世子的无奈顾忌。
赵睿脸上青白交加,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吐出辩解之词。
他僵硬地抱拳,行了个军礼,转身时脚步竟有些踉跄,在两名亲兵无声的护送下,仓皇地退出了那座几乎令他窒息的帅帐。
那猩红破碎的披风角在毡帘落下时最后闪了一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