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在紧张的操练和戒备中流逝。
第三日黄昏,夕阳将西天染成一片血红。
辕门望楼上的哨兵猛地挺直了身体,手搭凉棚,极力望向南方地平线。
起初,那只是一片模糊的、不断蠕动的暗影,像是大地自身在起伏。
紧接着,一种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开始传来,如同远方的闷雷贴着地面滚过,脚下的土地传来清晰的震颤。
“来了!是骑兵!好多骑兵!”
哨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高声向下传递。
消息如风般传遍大营。
许琅带着张定方、牛大力等将领登上辕门旁的高台极目远眺。
那片暗影在血红的落日背景中迅速放大、清晰。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席卷而来的黑色浪潮!
那是五千黑云轻骑!
他们人马合一,奔行如电,队列在高速奔驰中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齐整。
骑兵身着轻便的黑色皮甲,背负角弓,腰挎弯刀,马刀并未出鞘,整齐地斜指地面,森然的寒光连成一片。
马蹄翻飞,踏起漫天烟尘,如同裹挟着沙暴的黑云,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锐气,直扑大营而来。
烟尘弥漫,只能看到无数攒动的头盔和马头,以及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的黑色锋刃。
黑云骑奔至营前里许之地,倏然间,如同收到无形的号令,整支庞大的骑队由极动转为极静!
动作整齐划一,毫无滞涩。
五千骑瞬间勒停,战马前蹄扬起又落下,稳稳钉在原地,只有马匹粗重的喘息和甲叶细微的碰撞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这份收放自如的控马之术,显示出这支轻骑惊人的训练水准。
黑云骑左右分开,让出中间通路。
大地震颤的源头终于显露真容!
一千奔雷重骑,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缓缓压上。
重甲骑士连人带马,皆覆盖在冷锻的漆黑板甲之下,甲叶厚重,关节处由精密的锁环连接,在落日余晖下反射着沉甸甸的幽暗光泽,仿佛移动的铁塔。
骑士的面甲放下,只留两道观察的缝隙,透出冰冷无情的目光。
马铠同样厚重,护住了马匹的要害。
沉重的骑枪斜指天空,枪尖寒芒汇聚如林。
他们行进的速度不快,但那沉重整齐的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如同巨大的鼓槌狠狠砸在大地之上!
咚!咚!咚!
沉闷的巨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感,仿佛地底奔涌的熔岩在涌动。
整个河间府大营的辕门,都在这整齐划一的蹄声中微微颤抖。
辕门内外,无论黑袍军还是闻讯赶来的河间府官员民夫,都被这钢铁洪流散发出的恐怖压迫感所震慑。
一片死寂中,只剩下那撼人心魄的“奔雷”之声在天地间轰鸣。
重骑阵前,一骑突出。
马上将领身材魁梧,面容刚毅,饱经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身着特制的青州将领鱼鳞甲,肩甲厚重,披着玄色大氅。
正是青州指挥使,魏无忌。
奔雷骑在距离辕门百步处稳稳停下,如同千尊铁铸的雕像。
魏无忌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有力。
他解下头盔夹在腋下,大步流星走向高台上的许琅,声如洪钟:
“末将魏无忌,奉旨率青州黑云骑、奔雷骑,听候王爷调遣!”
他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
许琅快步走下高台,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伸手用力将魏无忌扶起。
“无忌一路辛苦,快快请起!”
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藏的感慨与重逢的喜悦。
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此刻尽在不言中。
魏无忌起身,指着身后那支沉默如山的铁骑洪流,语气中带着自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王爷请看,这便是青州倾力所铸之锋刃!”
“黑云五千,奔雷一千!幸不辱命!”
许琅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支令人望而生畏的重骑,赞许地点点头:“好!好一个黑云压城,好一个奔雷破阵!无忌练得好兵!”
魏无忌连忙抱拳,态度恭谨。
“王爷谬赞!末将不过是奉命行事,尽心竭力而已。”
“若无王爷当年远赴西域草原,带回良种,更无王爷暗中调拨的巨额军资支撑,这吞金巨兽般的重骑,青州一隅之地,绝无可能建成!”
“此皆王爷运筹之功,末将不敢居功!”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许琅用力拍了拍魏无忌坚实的臂甲。
“入营!酒肉已备,为无忌接风!”
青州铁骑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河间府大营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带来了沉甸甸的底气。
那些沉默如山、蹄声如雷的奔雷重骑,光是静静矗立在划定的营区,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
然而,这种底气并未持续太久。随着约定会师日期的临近,云州和兖州的兵马依旧杳无音信。
帅帐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沙盘旁,代表云、兖、梁三州的位置依旧空悬。
终于,在会师期限截止前最后一天的午后,辕门再次传来急报。
“报——!云州指挥使童海大人,率兵两万,已至营外二十里!”
“报——!兖州指挥使曹兴大人,率兵三万,距营十五里!”
许琅端坐帅案之后,闻言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传令,命其按指定区域扎营,约束部众,不得扰民。”
“安顿之后,童海、曹兴二人即刻来中军帅帐议事。”
张定方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营外传来喧嚣。
童海与曹兴的兵马陆续抵达。
比起青州铁骑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云、兖两州的步军就显得松散了许多。
队伍拉得很长,步伍虽还算齐整,但士卒脸上多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尘之色,甲胄兵器也显得有些陈旧黯淡。
他们在黑袍军传令兵的引导下,带着几分好奇和掩饰不住的拘谨,进入划定的营区,开始手忙脚乱地安营扎寨。
帅帐内,童海与曹兴并肩而入。
两人皆是州府大将的装束,甲胄鲜明,但气度上却差了许多。
童海身材瘦高,眼窝深陷,眼神闪烁不定,带着几分刻意的谨慎。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恭敬:“末将童海,拜见王爷!云州路远,幸未误期,两万儿郎,听候王爷差遣!”
旁边的曹兴则是个矮壮的胖子,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也跟着深深一揖,肚腩上的甲片都挤在了一起。
“兖州曹兴,拜见王爷!”
“末将紧赶慢赶,总算把这三万人囫囵个儿带来了!”
“王爷但有驱使,兖州上下,万死不辞!”
许琅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仿佛能穿透那层恭敬的表皮。
他微微抬手:“二位将军一路辛苦,坐。”
“谢王爷!”
两人异口同声,在左右下首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了半边屁股,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对方,又飞快地扫过帅案后许琅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庞,最后落在那张插满了各色小旗的巨大沙盘上。
“叛军气焰嚣张,三十三路号称五十万,已成合围之势。”
许琅开门见山,手指在沙盘上叛军盘踞的区域划过,“我军当务之急,是整合诸军,尽快形成战力,寻机破敌一路,以挫其锋锐。”
“云、兖两州兵马,乃我军重要臂助,二位将军务须严加整训,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是!末将遵命!”
童海和曹兴连忙应声,态度恭顺无比。
许琅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梁州田横将军所部,按行程今日也该到了。”
此言一出,童海和曹兴脸上的恭谨之色更浓,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异样光芒。
童海干咳一声,接口道:“田指挥使所部兵多将广,四万之众,调动起来想必……更为不易。”
他故意顿了顿,“想来定是在路上了,或许明日便能抵达。”
曹兴也赶紧附和:“对对对,田将军治军有方,定然不会误了王爷的大事,想必是路上有些小耽搁,明日,最迟明日定到!”
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语气里却透着一股等着看热闹的微妙意味。
许琅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沙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帅帐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从中军大营回来后,曹兴跟着童海钻进了一其大帐内。
童海挥退亲兵,只剩两个幕僚。
帐帘刚放下,他脸上那点恭敬的笑容就消失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案。
“原以为这许琅年轻骤贵,不过是仗着陛下宠信……今日一见,其军容之盛,远超想象。”
“还有魏无忌那六千铁骑,实乃虎狼之师!”
此时的曹兴却是一改在许琅面前的谄媚,变得粗豪许多。
他灌了一口烈酒,瓮声道:“哼!兵是强兵,将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老子倒要看看,他如何压得住田横那条地头蛇!”
“梁州兵强马壮,田横那厮又是个刺头,他能按时来就不错了!”
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只要田横顶在前面,咱们哥俩见机行事便是!”
闻言,曹兴点了点头。
就看田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