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湛虽然数月未见冯清岁,然而冯清岁的音讯,却像檐角风铃,总在不经意间泠然入耳。
先是纪长风死而复活,她不用再做寡妇。
继而宗老夫人在寿宴上认亲,说她才是自己的亲外孙女。
不久后纪长风在早朝上宣布自己才是纪家次子,要将名字改成纪长卿。
紧接着她搬离纪府,住进宗家,纪府传出喜讯,说要为她和纪长卿重办婚礼。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告诉他:那个死而复活,在那场京城动乱里力挽狂澜之人,不是纪长风,而是纪长卿。
旁人或许有所怀疑也不敢肯定,因为他们不明白纪长卿为何要以长兄身份复活。
他却再清楚不过。
纪长卿兜这么一大圈,无非是想将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他知道纪长卿觊觎她已久,可她呢?
小叔摇身变亡夫,她是心甘情愿,还是受制于人?
从见到冯清岁走进如意楼那一刻起,他便在思索这个问题。
两家人上了三楼后,他看着缀在宗家人最后面往雅间走的冯清岁,终究没忍住,朝她走了过去。
“冯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轻声问道。
冯清岁微微侧目,疑惑地看着他。
“府里有个下人脸色发黄,旁人都以为他得了肝病,大夫看了却说无事。”
他寻了个借口。
“想向你请教一二。”
冯清岁看了眼廊道尽头,见有个小月台,笑道:“那便到前头去说吧。”
裴云湛:“好。”
月台相对独立,但又不封闭,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嫌疑,在此处洽谈再好不过。
两人在月台站定后,冯清岁详细问了裴云湛口中下人的情况,裴云湛如实回答。
——确实有这么个下人,倒不是他编的。
冯清岁听完,笑道:“没见着人,不好下定论,不过你说他爱吃胡萝卜和南瓜,大概是过度摄入胡萝卜素的缘故。”
裴云湛讶异:“胡萝卜素?”
“这是南瓜和胡萝卜共有成分,摄入过量会导致皮肤发黄,停止食用会自然消退,无需治疗。”
冯清岁解释道。
裴云湛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没想到蔬食也有这么多门道,冯夫人真是学问渊博。”
冯清岁但笑不语。
真正学问渊博之人,是师父才对。
但为免引起旁人猜忌,她和师父暂不打算公开师徒关系,便没多做解释。
“轰!”
夜空骤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
赛事要开始了。
“裴主事可还有其他事?”她问道,“没有的话我先告辞了。”
烟花绽放刹那,她的面容被照亮,如佛前优昙骤现,玉色肌肤光晕流转,眼眸璀璨生辉。
唇角微微漾开的笑,比焰火还要炫目。
裴云湛脑海空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在擂鼓般的心跳声里,脱口而出:“可曾有人强迫于你?”
冯清岁:“???”
“裴主事何意?”
裴云湛压低嗓音:“我知道,他不是你亡夫。”
冯清岁倏忽明白,哑然失笑。
“裴主事说笑了,不管是先前,还是如今,我嫁的都是同一个人。”
裴云湛眸色骤沉。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若你不愿嫁他,我或许可以——”
“可以什么?”
清越嗓音响起。
一道修长身影从廊道走来,冷峻目光落在裴云湛身上。
裴云湛脸色一僵。
“拜见王爷。”他垂下眼帘,涩然道:“下官只是向冯夫人请教府中下人患疾一事,想着或许可以按冯夫人所言,让那下人改食谱。”
冯清岁:“……”
“原来如此。”
纪长卿神色一派平静。
裴云湛拱了拱手:“烟花大赛即将开始,下官不打扰二位了。”
说完快步走出月台,推开裴家所在雅间房门,闪身进去。
冯清岁看着眼前一袭月白广袖长袍,宛若天上明月,通身矜贵气息的俊美男子,眉眼一弯。
“二爷怎么姗姗来迟?”
“轰!轰!轰!”
花炮声接连响起。
纪长卿走到她身侧,不咸不淡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非姗姗来迟,怎知有人挖我墙角。”
冯清岁:???(●′?‵●)???
“人家元宵节吃汤圆,你怎么元宵节喝陈醋?”
她勾唇笑道。
“人裴主事不过一片好心,担心我被你强取豪夺,想要救我出苦海。”
纪长卿冷哼了一声。
“一座泥菩萨,还想苦海捞人?”
不自量力。
冯清岁眨眼:“二爷承认自己是苦海?”
纪长卿瞥了她一眼,凉凉道:“不管我这是苦海还是甘海,你这辈子都别想游出去。”
冯清岁嫣然一笑:“那二爷可得好好伺候,我水性好得很,当心一个浪头扑过来,我就冲到别的海里去了。”
纪长卿:“……”
都当主子宠着了,还想他怎么伺候?
当祖宗供着?
回头他就发配裴云湛去河州治沙。
治不好这辈子都别回来。
“轰轰轰!”
空中绽放出一只绚丽凤凰。
冯清岁眼眸一亮。
“这个不错。”她赞道,“咱们大熙的烟花匠技艺真好,戚玉真应该也有参加此次烟花赛 ,不知哪个烟花才是她的。”
纪长卿淡淡道:“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两人并未进雅间,就站在月台观赏。
夜空里龙飞凤舞,花团锦簇,地面惊叹连连,笑语不绝。
冯清岁看得浑然忘我,指尖发麻才醒过神来。
将手放到唇边,正要哈气暖一暖,一双大手覆来,热意如暖炉般袭来,瞬间消了寒意。
她眯眼笑道:“谢谢二爷。”
耳边忽然传来比先前音量更大的惊呼声,抬头一看,几十个花炮同时绽放,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氤氲成七彩祥云。
“这个肯定能拿魁首。”
她笑叹道。
纪长卿颔首。
“这个是戚玉真做的。”
冯清岁挑眉:“你怎么知道?”
纪长卿只回了句:“还没看完呢。”
却见七彩祥云落幕后,又是几十个轰隆声齐响,八个大字骤然出现在夜幕上。
“山河无恙,岁岁卿安。”
冯清岁笑着看完,转过头来,道:“原来你找了戚玉真做烟花。”
纪长卿微微一笑。
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
那八个大字跃然而上,在夜空亮起时,裴云湛站在窗前,朝月台方向看了眼。
修长身影和玲珑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他的唇角瞬间下沉。
抿成一条直线。
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
是我先遇见她的。
在西州初见她时,若非他先入为主,误会她的品性,眼下……
这个念头似野火燎原般,几乎燃尽他的清明。
“二哥。”
身边响起一声呼唤。
他蓦地回神,转过问道:“怎么了?”
裴闵如被他猛然回首的动作吓了一跳,顿了片刻,方道:“烟花赛已经结束,我们准备去逛街,你要一起吗?”
裴云湛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月台,见月台空无一人,眸色一暗。
“我还有事,不凑热闹了。”
裴闵如笑着道别:“那我们先走了。”
“街上人多,别走散了。”
“好。”
雅间眨眼便只剩他和松烟两人。
耳边仍有花炮声,或远或近,是京中百姓在庆贺。
窗外时不时能看到烟花绽放,但和方才的盛大相比,略显寂寥。
过去这些年,他不是宅在府里读书,便是走在路上看山看水,纵孤身一人,也乐在其中,不知“寂寥”为何物。
如今置身于万民庆贺的元宵夜,竟生出寂寥之感。
这是命运对他的嘲讽吗?
他长叹了口气,招呼松烟:“回府。”
松烟恋恋不舍地抽回盯着街景的目光,心里暗叹了一声。
跟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真的好苦啊。
百福若能听到他的心声,大概会感叹一句:“这就叫同人不同命。”
因冯清岁提了句“院监怕我们被拍花子抓走,元宵夜从不让我们出门,我那会又看不见,听见热闹声远远传来,总是生出无限向往”,纪长卿决心带她好好逛元宵。
于是见着灯谜,猜灯谜,赢花灯。
看到套瓷娃娃,套瓷娃娃。
见老师傅画糖画捏泥人,也上手画一画、捏一捏。
遇见冰糖葫芦,要买两串。
碰到烤肉炙鸭,要尝两块。
……
百福和五花跟着俩主子,自然是有啥玩啥,有啥吃啥,也把满街摊子都光顾了。
因吃了太多小食,百福撑得差点走不动。
五花却意犹未尽。
“大街逛完了,小巷是不是也要走一走?我闻到肉夹馍的味道了。”
百福:“……”
同一时刻,上官牧也无语凝噎。
他有心趁元宵见见裴闵如,晚饭后便出了街,众里寻她千百度。
好不容易在一个酒楼门前找着人,却又不知如何跟人打招呼。
思来想去,决定循一把风俗。
——元宵佳节常有女子故意在心仪男子跟前掉落钗环,男子也有意的话,拾获后便可借归还之机攀谈。
他佯装猜灯谜,慢慢踱步到裴闵如附近,悄然扯掉腰间玉佩,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眼角余光留意着裴闵如这边的动静,见她即将走到自己的玉佩旁边,刚要窃喜,小厮双喜“咦”一声,走过去捡起玉佩。
“世子,您的玉佩掉了。”
上官牧:“……”
他咬牙接过。
“亏得你细心,回府记得领赏。”
双喜直觉自家世子语气不对,但也没放在心上,眯眼笑道:“谢谢世子!”
上官牧心塞无比,绷着脸将玉佩系回腰上。
大好机会愣是被双喜这憨憨给毁了。
怪谁?
只能怪他眼瞎,偏带了个憨憨出门。
“上官世子?”
在他恼怒之时,耳畔忽然响起裴闵如的嗓音。
他猛然抬头,脸上瞬间多了一丝惊喜:“裴大小姐?真巧,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裴闵如温和一笑:“刚好在猜灯谜。”
“是不是想赢那盏兔子灯?”上官牧噙着笑道,“他们这盏灯做得不错,比旁家的兔灯都要精致。”
裴闵如点头:“家中小妹看上了这兔子灯。”
两人叙了几句,裴闵如便继续猜灯谜去了。
上官牧振奋起精神,决定若是裴闵如猜不出所有灯谜,他定要猜出来,拿下兔子灯送她。
然而。
他一连看了十个灯谜后,表情渐渐呆滞。
这灯谜……怎么那么难……
——什么东西越洗越脏。
——什么车寸步难行。
——什么东西明明是你的,旁人却用得比你多?
……
他一个中过榜眼的人,竟然……猜不着谜底。
转头看了眼酒楼招牌,见写着“浮白居”三字,他拧起眉头,问双喜:“这家酒楼谁家开的?我先前怎么好像没来过?”
双喜也被问懵了。
“世子稍等,小的去问问。”
一问方知,这酒楼是宗鹤白新开的。
上官牧眉头越发拧紧:“这么刁钻的灯谜,难道是宗四想出来的?”
简直一点诚意都没有!
这么难,谁能猜着?
刚这么想着,那盏兔子灯被掌柜取了下来,递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手里。
“恭喜小娘子,全部答对,这盏花灯归您了。”
掌柜笑眯眯道。
上官牧:“……”
见裴闵如同样一脸错愕,他走上前去,问道:“可否公布谜底?”
“当然。”掌柜笑道,“既已全部被人猜出,这便公布。”
随即研墨提笔,将答案一一写上。
上官牧扫过答案,眼神再次呆滞。
这……这是灯谜?
掌柜似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叫脑筋急转弯,是我们东家的外甥女提供的。”
上官牧脑子转了个圈,眼眸蓦地睁大:“你说的是你们宗家刚认回那位?”
掌柜点头。
上官牧:“……”
早知道他就跟纪长卿套个近乎,把谜底给套出来!
方才同样在这里折戟的纪长卿:谢邀。我只比你早知道半个时辰。这是太后传给小狐狸的。
掌柜继续道:“我们酒楼有一款叫做‘浮白’的酒,色如甘泉,气香味纯,绵甜爽净,世子可要尝尝?”
上官牧:“……”
不愧是宗鹤白的掌柜,竟连他都认了出来。
色如甘泉的酒他倒不曾见过,便叫掌柜倒了一杯过来,见果真清澈见底,不由啧啧称奇:“这酒确实新奇,该不会也是你们东家外甥女的主意吧?”
本是开玩笑,没想到掌柜竟然点了头。
“正是。”
冯清岁吃年夜饭时,拿了两瓶蒸馏酒出来,宗鹤白大为惊艳,当下便决定新开一家酒楼,专卖这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