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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123章 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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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月白衫的书生一直没说话,指尖捻着竹笔的笔杆转了又转,笔杆上的竹纹被摩挲得发亮,像藏着些没说出口的心事。此刻他忽然停了手,将笔浸入砚台,饱蘸了浓墨,手腕轻悬,在摊开的宣纸上写下“拓纸缘”三个字。他的笔锋清瘦,起笔时像初春刚抽条的柳芽,嫩得能掐出水来,落纸时却带着股韧劲,捺脚处微微一顿,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又稳稳地收住,留着点欲说还休的余韵。

写完后,他盯着纸面看了半晌,眉头微蹙,又轻轻舒展开,忽然轻声道:“你们瞧。”众人好奇地凑近,只见“缘”字最后一笔的捺脚处,一滴未干的墨正顺着纸纹慢慢晕开,那形状竟和阿禾摊在桌上的菱角帕子上的并蒂菱一模一样——两个圆钝的菱角紧紧挨着,蒂上还缠着点若有若无的线痕,连菱角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像天意早就蘸着墨在纸上画好的符,藏在浓淡不一的墨色里,等了这许多年,才肯被人撞见。

书生自己也愣了愣,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晕开的墨痕,又碰了碰阿禾帕子上的并蒂菱,脸上露出恍然的笑:“原是这样。”仿佛这墨与线的巧合,替他解开了某个盘桓许久的结。他将那纸小心地晾在窗边,夜风拂过,纸页轻轻晃,墨香混着菱花香飘过来,倒像把“拓纸缘”三个字,都浸成了活的。

老妇人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骨节在长衫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像老木头转动的轴。她扶着桌沿站稳,银簪上的菱角玉不经意间碰在茶盏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那声音脆生生的,不像玉的温润,反倒像信里的胭脂字落在了宣纸上,带着点女子落笔时的羞怯,笔尖刚触纸时的犹豫,又有点写完最后一笔的释然,轻快得像释了重负。

她往断桥走时,脚步慢慢的,每一步都踩在月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拖在青石板上,像拖着段舍不得放下的回忆。路过巷口的桂花树时,她停了停,抬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眼里泛起层水雾——年轻时她丈夫也总在这个时节,折枝桂花插在她的梳妆台上,说“桂花香能压过药味”,如今花还香,人却早不在了。

走到石栏边,她又停下脚步,望着栏上的菱花环。那花环是用细竹篾编的,篾条被摩挲得光滑,上面插着的新鲜菱花还带着水汽,青红相间,此刻在月光下轻轻转着,像个小小的轮盘。月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影,忽明忽暗的,像无数个故事在眨眼睛——有的影晃动得欢快,是圆满的结局在笑;有的影总停在一处,带着点化不开的沉郁,像残缺的念想在哭,却都在时光里闪着光,等着被谁拾起,用新的日子续写成更长的篇章。

老妇人伸出枯瘦的手,轻轻碰了碰那菱花环,指尖触到花瓣上的露水,凉得像年轻时丈夫替她擦汗的帕子。她从袖中摸出片压得扁平的干桂花,小心地塞进菱花环的缝隙里,像是给这个故事,添了点自己的味道。

阿禾走出书坊时,炒莲子的香还在舌尖萦绕,带着点炭火烤出的焦甜,像把刚才听的故事里的苦,都中和了些。塔铃花干的清苦混着桂花香漫在衣襟上,苦里裹着甜,甜里藏着涩,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泡透的日子。她摸了摸怀里的锦囊,锦缎被磨得软了,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的物件——拓纸的糙,是砖面的纹路;帕子的软,是丝线的温柔;碎瓷片的凉,是铜镜的余温。它们在里面轻轻撞,像一群攒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小兽,絮絮叨叨的,全是没说完的惦念,一句接一句,断不了。

往北去的船还在码头等着,船夫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带着水腥气和船板的木头味,穿透夜色,在湖面荡出圈圈涟漪。但阿禾忽然不想走了,脚像被月光钉在了原地。她想再留一夜,留到天不亮,就去雷峰塔下拓张新的字,选那块刻着“三年”的砖,用最新的宣纸,调最匀的糨糊,拓出那些模糊的笔画,再往砖缝里塞朵刚从三潭边采的菱花——带着露水的,红得发亮的那种。

说不定,多年后也会有个像她一样的人,在某个同样的月夜,蹲在塔下拓字,竹镊子不小心从砖缝里挑出片褪色的菱花瓣,或是摸到块带着金线的绢帕,指尖抚过那些被岁月磨得更模糊的笔画时,能从纸纹里,听出那些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不肯散的暖。

夜色里的西湖泛着层银辉,像谁不小心泼了碗融化的月光,从天上一直淌到湖里,把水都染成了透明的白。雷峰塔的影子浸在水里,长长的,像条铺展开的锦缎,塔檐的飞翘、砖缝的纹路,都在水里轻轻晃,像绣娘用银线一针针绣上去的。那上面绣满了故事,有的针脚密,是藏不住的心事;有的针脚疏,是说不出的怅惘,却都在丝线深处,绣着同一个词,不仔细看,只会当是寻常的水纹。

阿禾踩着月光往三潭走,鞋尖沾着的菱花香,混着拓纸的墨香,在青石板上留下浅浅的痕,一步一个印,像在写一封给时光的信。开头是“苏燕卿”,那字迹要写得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结尾是“不散”,得用重墨,一笔一划都要刻进纸里,像怕被风吹散。路过采菱人的木盆时,她看见盆里还剩着几颗没卖完的红菱,便拿起一颗,菱角尖的绛色在月光下泛着光,像封好的信笺上,沾着的火漆。

风穿过柳梢,带着三潭印月的清辉,拂过她鬓角的碎发,把发丝吹得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那风里有湖水的湿,是经年累月泡着故事的润;有桂花的甜,是藏在苦涩里的暖;还有点拓纸的墨香,是时光在纸上留下的印。阿禾忽然想起少年拓工在砖缝里塞进新菱花的模样——他的手指被砖面磨得粗糙,却在捏起菱花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像捧着易碎的星;想起石匠在塔砖上凿字时的专注,锤子落下的每一下都很轻,怕震碎了砖,又很稳,像在说“我记着你”,一字一句都刻进石头里;想起病榻上的女子绣星星时的温柔,银针在绢帕上起落,把所有说不出的牵挂都绣进线里,针脚密得像网,网住了岁月,也网住了念想。

原来所有的等待和牵挂,所有的拓纸与针线,都不是空的。它们是为了让“不散”这两个字,能在时光里扎下根,顺着砖缝、纸纹、线脚慢慢爬,长成片能遮风挡雨的浓荫。让每个路过的人,走进这片荫里,都能找到自己的故事——或许是朵没送出去的花,或许是封没写完的信,或许是块藏在砖后的帕子,找到那个藏在岁月里的、不肯放手的念想,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

阿禾走到三潭边,停下脚步。月光落在水面,三个石塔的影子在水里晃啊晃,塔孔漏下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随波起伏,像三颗不会沉的星,在水里守了千百年。她弯腰采了朵菱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凉丝丝的,沾在指尖,像谁的眼泪。

她想起先生说的,少年每年深秋都来塞新的菱花,便也学着样子,走到最近的石塔前,轻轻把菱花塞进砖缝里。指尖碰到冰凉的砖面,忽然觉得像是触到了谁的指尖——带着点拓纸的糙,帕子的软,还有菱花的湿,暖得像体温,又涩得像没说出口的话,在砖缝里缠成了团,分不清是谁碰了谁。

远处的雷峰塔,铁马还在轻轻响,“叮铃,叮铃”,一声接一声,像在应和着石塔的影,菱花的香,又像在替那些藏在砖缝里的故事,轻轻哼着调子。阿禾站了会儿,忽然笑了笑,转身往回走。月光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和塔的影子叠在一起,很长,很暖,像条走不完的路,却每一步都踩着光。

路过雷峰塔下时,阿禾远远就瞧见东南角的砖前蹲着个穿月白衫的书生。他脊背微弓,手里捧着张刚拓好的纸,指尖轻轻按着纸角,生怕被风卷走。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淌下来,在拓纸上投下细碎的影,那“三年”二字便在光影里轻轻抖,墨色边缘泛起毛茸茸的白边,倒真像在和阿禾怀里的拓纸招手。

阿禾放轻了脚步,怀里的锦囊随着动作轻轻晃,里面的碎瓷片碰着菱角帕子,发出“窸窣”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我们都在呢”。她没敢惊动,只悄悄加快脚步,走过后好远,还能看见那片月光里,书生仍蹲在原地,拓纸的边角在风里翻卷,像只停驻的白蝶。

夜色渐深,西湖的水面平静下来,像块铺展的玉,把塔影、月影、人影都收了进去,泡得软软的,暖融融的。那些没说完的故事,没送出去的花,没写完的信,都在水里慢慢沉,又慢慢浮,成了湖底的泥,滋养着新的菱角,新的桂花,新的念想,一年又一年,总也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