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攥着我的手忽然收紧,指腹的薄茧蹭过我手背上凸起的筋络,那触感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酸——就像八年前在画舫上,她也是这样攥着我发颤的手腕,把我从翻涌的浪里拽回来。那时秦淮河的水漫过船舷,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鬓角的茉莉被泡得发沉,却还在笑:“先生别怕,我拽得住。”
“先生你看,”她忽然低头,指着琴上的血点,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红的,像不像去年荷花开时,你给我别在发间的那朵?”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琴身上晕开的红点果然像极了那朵并蒂莲的花瓣,那天她梳了双环髻,我踮脚把花别在她发间,她笑说“先生簪花的手艺比绣娘还差些”,转头却对着水面照了又照。
雪敲在窗上沙沙响,云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点泪,却笑得更亮了:“春风起时,荷塘的冰刚化,新荷尖尖的,裹着层绒毛,我弹《平沙落雁》给它们听,它们准会晃着小脑袋应和。去年你说,新荷像阿福刚扎的小辫子,毛乎乎的。”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等荷花开得正好,我就采片最大的荷叶,给你折个小船,放朵并蒂莲在上面,让它顺着水流漂,就当我们还在画舫上荡着。”
我咳了两声,腥甜漫上喉咙,她立刻掏出手帕递过来,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这帕子还是她去年绣的,边角绣着只振翅的雁,针脚歪歪扭扭,她说“先生将就用,等我绣得好点再换”,结果这帕子倒成了她随身带的物件。
“教阿福认弦时,我会告诉他,”她指尖轻轻点着琴弦,“这根最粗的是宫音,像先生说话的调子,沉稳稳的;这根细些的是商音,像先生笑起来的声儿,清朗朗的。转音时要慢,就像先生当年教我那样,手指在弦上慢慢滑,急了就出不来那股悠远的劲儿。”她抬眼望我,眼里落着雪光,“他要是问为什么要学这个,我就说,这是沈先生最爱的曲子,学会了,就能听见先生在弦上说话呢。”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了一下,映得她鬓角的茉莉影子发颤。她忽然凑近,气息里带着艾草香:“先生还记得去年下雪,你把披风解下来裹着我吗?风跟刀子似的,你说‘云袖抗冻,先生年纪大了禁不起’,结果自己冻得指尖发红,却非要替我拎那桶热水。”她笑了,眼里的泪却滚了下来,“今年下雪,我就抱着琴坐在炭盆边,弹慢版的《平沙落雁》,弹得暖乎乎的,就当先生还在旁边絮叨‘云袖手笨,添炭都添不好’。”
我望着她,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细纹深了些,才惊觉我们一起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冬。去年此时,她踩着凳子给窗棂贴窗花,脚底一滑摔进我怀里,手里的福字歪歪扭扭贴在我衣襟上,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先生成福娃娃了”;前年秋,她采了筐野菊,说要晒干了给我填枕头,结果炒糊了半筐,满院子飘着焦味,她却硬说“这样才特别,先生准记一辈子”;大前年夏,暴雨冲垮了后院的篱笆,我们挽着袖子一起修,她手心磨出了泡,却举着带泥的手跟我击掌,说“云袖和先生,天下第一搭”。
“雪小时弹的调子,我都想好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泪,声音软下来,“就像先生讲的故事,开头总说‘很久很久以前’,慢悠悠的,把寒夜都泡得发涨。我会弹到后半夜,等炭盆里的火快灭了,就添块新炭,听着那声‘滋’的轻响,像先生当年偷偷往我粥里藏糖块,瓷勺碰着碗边的声儿。”
琴盒忽然“咔嗒”响了一声,是她放在旁边的琵琶,弦松了些。她走过去调弦,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弄,那声音像极了我当年教她调弦时的调子。“这弦我天天擦,上了松油,亮得很。”她回头笑,“先生看,跟当年你送我的那把琵琶弦一个色儿。”
那把琵琶是我寻遍了南京城才找到的老物件,弦是特制的蚕丝弦,她说弹起来“像先生的声音,不燥”。后来她带着它去赶庙会,被小孩撞了下,弦断了一根,她蹲在地上哭了半天,说“对不起先生”,我笑着说“断了再换就是,哭什么”,心里却疼得紧——她总把我给的东西当宝贝。
“先生知道吗?”她忽然轻声说,“你写的那些曲谱,我都抄了三份,一份带在身上,一份压在枕下,一份藏在琴盒最底下。阿福要是学得快,我就给他看你当年改的那些批注,告诉他‘你看沈先生这里画了个圈,意思是这里要弹得像叹气,带着点舍不得’。”她低头拨了个泛音,清越的声儿在屋里荡开,“这声音,像不像先生每次叹的气?明明是舍不得,偏要装成无所谓。”
雪下得密了,窗纸上的影子都变得模糊。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雪花扑了进来,落在她发间。“先生你看,今年的雪比去年还大。”她伸手接了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掉,“等雪停了,我就去荷塘边走走,踩着先生去年踩过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就当先生还牵着我的手,说‘云袖慢点,雪厚路滑’。”
我忽然很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像从前那样说“傻丫头”,可胳膊沉得抬不动。她像是看穿了,主动把头凑过来,轻轻蹭了蹭我的肩,像只温顺的猫。“先生别急,”她声音轻得像羽毛,“等我把《平沙落雁》弹得跟先生一样好,就带着琴去你常去的那棵老槐树下,弹给风听,风会把调子带给先生的,对不对?”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她起身添炭,动作还是笨手笨脚,炭块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她慌忙去捡,手指被烫得缩了一下,却咬着唇没作声。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给我煮茶,水烧得太开,溅在手上起了泡,她也是这样咬着唇,说“没事没事”,眼里却含着泪。
“先生你看,”她把炭添好,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越来越像先生了,添炭都添不利索。”她笑了,泪却落得更凶,“等开春,我就把那株茉莉移到窗台下,先生不是说它总往阴影里长吗?阳光足的地方,准能开得比去年旺。去年结的花种,我都收好了,到时候撒在院子里,说不定能长出一片茉莉来,风一吹,满院子都是先生喜欢的香味。”
我望着她,忽然觉得这屋里的暖,比炭盆更甚。那些琐碎的日子,像琴上的弦,看着细,却把岁月缠得紧实。她弹的哪里是琴,分明是把我们走过的路,都揉进了调子?。
“雁子回来时,我就带着琴去渡口等。”云袖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沾着点未干的泪,像落了层细雪。她伸手推开半扇窗,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吹得她鬓角的茉莉发颤,“先生说过雁子最念旧,去年秋天它们往南飞,你指着领头那只说‘看见没,那家伙去年也来过,左翼少了根羽毛’——你看,连雁子都记着老地方,它们飞过秦岭时总会绕几圈,准能听见我弹的调子。”
她忽然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手还扶着窗框,指节冻得发红:“先生信吗?我把《平沙落雁》弹得慢些,再慢些,雁子扇翅膀的节奏正好能踩着音拍,它们翅膀带起的风,会把调子裹着往南边送。你在那边听见了,就知道我在等你,像去年你去扬州采买,我在渡口蹲了三天,你远远喊我名字时,我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桂花糕。”
我望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喉咙里的腥甜涌得更凶,只能用力眨了眨眼。她立刻笑了,抬手抹掉眼角的泪,指腹蹭过脸颊时带起点红痕,像小时候被树枝划到的印子:“我就知道先生信。”
炭盆里的火星渐渐缓了,明明灭灭地舔着炭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她关了窗,雪声被挡在外面,屋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轻响。她重新坐下,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细微的尘土,手指落在琴弦上时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轻轻拨了个音。
那声音清越绵长,像山涧里浸了月光的水,顺着屋檐往下淌,淌过去年春天我们种的那排竹篱笆,淌过夏天她跌进去过的荷花池,淌过秋天她捡枫叶的石板路,最后落在此刻窗台上的积雪上,碎成一片温柔的白。
“这调子,先生且听着。”她低头,发丝垂落在琴上,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嘴角却翘着,“春风起时,我就坐在荷塘边的青石上弹。新荷刚冒尖,裹着层绿绒毛,像阿福刚剪的胎毛,它们会晃着小脑袋听,水珠从叶尖滚下来,‘滴答’一声,正好落在第三拍上——先生记得吗?去年你说这声音像你案头那座玉滴漏,准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