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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50章 柳画成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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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雪下得紧,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断桥的飞檐,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无数细沙在研磨时光。柳疏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袄,蹲在湖边的青石板上,面前支着块临时架起的画板。砚台里的墨汁冻成了硬块,她呵着气来回磨,白雾从唇间涌出,很快又被寒风撕碎,指尖冻得通红,像浸在雪里的樱桃,每动一下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却攥着竹笔不肯停。

湖面上的残荷早已没了夏日的舒展,墨绿的叶片被雪压得弯了腰,边缘卷成焦褐色,却偏有几茎梗子硬挺着,在风雪里微微颤动,像不肯低头的骨头。柳疏影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蘸了浓得发稠的焦墨,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顺着荷梗的弧度往下拖——墨色深一块浅一块,深的像梗子冻裂的纹路,浅的像雪落在上面化出的水痕,抖抖索索的笔触里,竟像有细碎的喘息声从纸间漫出来。

画到正午,雪忽然下得急了,鹅毛似的雪片扑在画板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她抬手抹了把脸,雪水混着墨汁在颧骨上画出道黑痕,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这时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跑过来,羊角辫上还沾着雪粒,指着画纸脆生生地喊:“阿姨,这荷叶在哭呢!”

柳疏影一怔,顺着小姑娘的手指看去——那荷梗的弯折处,焦墨晕开的痕迹竟真像道泪痕。她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温热的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冻红的鼻尖,然后提笔在荷叶边缘点了滴淡墨。那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像颗悬而未落的泪,恰好停在雪光映照的留白处。

“它不是在哭哦。”她的声音带着呵气的白雾,“是在等春天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寻来的母亲牵走时,还回头望了眼那幅画,红棉袄的身影在雪地里像朵跳动的火苗,很快就融进了断桥的人潮里。柳疏影望着那抹红,忽然觉得荷梗的线条里多了点什么,她抬手弹掉画板上的积雪,竹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杆上“留”字的刻痕里积了雪,倒像添了笔银边。

那幅《雪荷图》后来被晚云姑娘买去了。晚云来取画的那天,穿了件月白披风,站在寒碧斋的窗前,指尖抚过画中那滴淡墨:“这荷不是在哭,是在等春天。”她说话时,窗外的雪刚好停了,阳光漏过云层,在画纸上投下道金斑,恰好落在荷梗的弯折处,像给那硬挺的梗子镀了层暖光。

那天晚云还邀她去烟雨楼,说有位琴师弹得极好。柳疏影抱着画去时,正赶上梧桐弹《秋江夜泊》,琴音从二楼飘下来,像船桨划开薄冰,一下下挠着心尖。她忽然手痒,摸出随身携带的竹笔,在案上的宣纸上画起来——没画船,没画水,只画了道歪歪扭扭的岸,岸上有棵枯树,枝桠伸得老长,枝头还挂着未化的雪,像要够着水里碎银似的月亮。

“这树在听琴呢。”梧桐停了琴,指尖还搭在弦上,笑意顺着琴音漫过来。

晚云端着茶走过来,青瓷茶盏在案上轻轻一磕,指着画纸:“我看是在等棋。”说着就在树下画了个棋盘,黑子白子摆得像撒落的星子,恰好落在枯树的阴影里。

从那以后,她们三个常聚在寒碧斋。梧桐总带着她的七弦琴,琴身裹着块靛蓝的琴囊,上面绣着几茎兰草,是她亲手绣的;晚云的棋盘是紫檀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据说是祖传的物件,棋子落上去时,声音清得像冰珠撞玉;柳疏影则守着她的竹笔和宣纸,有时画到兴头上,墨汁溅在青布衫上,也只顾着盯着纸面笑。

梧桐弹《归雁》时,琴音里裹着北方的风,柳疏影就画片芦苇荡,留白处故意抹了点淡赭石,像夕阳落在水面的碎金,让人想起雁群掠过天际时,翅膀划破霞光的模样;晚云下出步险棋时,眉头紧锁,指节泛白,柳疏影就在画纸上添笔疾风,用枯笔扫过树枝,让叶子歪歪斜斜地飘,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卷走,偏有片叶子死死扒着枝桠,像晚云不肯认输的眼神。

“你这画里总留那么多白,不怕人说你偷懒?”有回晚云落了子,看着纸上大片的留白,忽然笑着问。那时她们正坐在寒碧斋的窗边,窗外是初夏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响。

柳疏影正在画孤舟,闻言停了笔,指尖蘸着清水在砚台边轻轻点了点:“你看这江面,船开走了,水里的影子还在,这白不是空的,是船带走的路。”她指着留白处,那里用极淡的墨勾了圈水纹,若不细看,真以为是空白,“就像这雨,落在纸上是墨痕,落在心里,是没说出口的话。”

梧桐调着琴弦,接话道:“就像琴音停了,耳朵里还有余响,这才是好曲子。”她拨了个泛音,清越的声响在屋里荡开,恰好落在画中孤舟的船篷上,像滴雨珠滚了进去。

柳疏影的竹笔就是那几年做的。有回在西湖边写生,见棵老竹被雷劈了半段,焦黑的断口处渗出些清亮的竹汁,剩下的半截却斜斜地靠在石头上,竹节处竟冒出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她看着那竹节上的纹路,一圈圈绕上去,像老人手上暴起的筋络,忽然就想把它做成笔。

砍竹时竹屑溅进眼里,疼得她直流泪,可摸着竹身冰凉的劲,倒觉得心里踏实。她把竹子扛回寒碧斋,挂在房梁上晾着,春夏秋冬,总去翻晒。春天让晨露打湿它,夏天让蝉鸣浸着它,秋天让桂花香染着它,冬天让落雪裹着它,三年里,竹纹里的水分慢慢走掉,笔杆渐渐显出温润的光泽,像沉淀了岁月的玉。

做成笔杆那天,她在竹节处刻了个“留”字,刀锋划过竹面时,有种轻微的涩感,像在跟时光对话。笔尖选了雁翎毛混兔毫,想着雁能飞过千山万水,兔能在林间灵活跳跃,让笔锋里藏点活气。第一次用它画《秋江图》时,笔尖在纸上划过,竟能分出七八个墨色层次,连梧桐都凑过来看:“这笔有灵性,跟你心意相通呢。”

三十岁那年,柳疏影去北方写生,见着片胡杨林。那时已是深秋,叶子落得精光,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张牙舞爪,像无数只手在抓天,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她在林子里待了半个月,白天裹着厚厚的毡子看树,夜里就守在篝火边整理画稿。

有天夜里起了大风,黄沙卷着枯叶打在帐篷上,像有无数人在外面敲门。她却忽然来了兴致,披衣走出帐篷,借着月光画那些在风中摇晃的树干。风太大,画纸总被吹得翻飞,她就用石头压住边角,竹笔在纸上扫过,焦墨浓得发沉,留白处却故意留得极宽,像被风沙磨亮的天空。

画成的《枯林图》没涂任何颜色,只用焦墨勾树干,最深的地方能看出七道叠加的墨痕,浅的地方几乎要看不见,留白处题了句“此处曾有春风”。有人说这画丧气,她却摸着竹笔笑:“你看这树干,根在土里攥着呢,春风一到,说不定就冒新芽。”

回来后,她就不怎么画热闹的东西了。画残荷,就画梗子上的冰碴,用淡墨勾出冰的透明感,让阳光照过来时,能在纸上看出点碎光;画孤舟,就画船板上的裂痕,那些交错的纹路里藏着水流的方向;画寒窗,就画窗台上的霜花,用干笔扫出绒毛似的质感,让人看着就觉得冷,却又忍不住想凑近,看那霜花里藏着的细小纹路。

有人求画,她总问:“你心里有啥?”若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就摇头,宁肯闲着磨墨,也不肯动笔。

“画是给懂的人看的。”她对梧桐说,那时梧桐正在弹《秋江夜泊》,琴音里带着水的凉意,绕着屋梁打了个转。“就像你的琴,不是给所有人弹的。”

梧桐拨着弦笑,琴弦震颤的余音落在宣纸上,像滴墨晕开:“那我们仨,算是彼此的懂行人。”

晚云在一旁摆棋,忽然“咦”了声,手里的黑子悬在半空:“你们看这棋路,像不像疏影画里的枯树?”

柳疏影探头一看,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缠在一处,扭扭曲曲地蔓延,倒真像她画过的《盘根图》——那些互相缠绕的根须,看着杂乱,却都朝着土里扎。那天她兴头上来,铺开三丈长的宣纸,画了幅《棋谱图》,画了整整三个月。棋盘上的木纹用淡墨勾了七层,远看平平无奇,凑近了才见得清那些若有若无的纹路,像树在土里悄悄生长的根,顺着棋子的走向蔓延。

晚云见了,把棋盘上的残局原原本本地摆进画里,黑子白子落在纹路交汇处,竟分毫不差。她拍着画纸笑:“这画里藏着我的棋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