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
秦王府的庭院深处,药炉尚温,青烟袅袅升腾,在秋日微凉的晨风中缓缓散去。尉迟恭倚在廊柱旁,右臂缠着层层白布,虽已无大碍,但每一次抬手牵动旧伤,仍会皱起眉头。他低头凝视腰间那对玄铁双鞭——昔日沙场杀敌、威震三军的利器,如今却只能静静躺在鞘中,仿佛也与主人一般,被这长安城中的权谋枷锁所困。
“殿下!”尉迟恭猛然抬头,声音如雷贯耳,“李元吉那厮昨夜竟派人在城南截我亲卫,打得两人重伤倒地!还留下话来说‘敬德若再猖狂,下次就不只是打人了’!”他一掌拍在石栏上,震得杯盏轻跳,“某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不如趁夜突袭齐王府,将那奸佞拿下,以正视听!”
李世民正立于庭前,手中握着一封密报,尚未拆封,神色沉静如古井深潭。听见此言,他缓缓抬手,止住了尉迟恭的怒火。
“敬德。”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可知道,此刻东宫耳目遍布坊市,就连府中洒扫的小厮,也可能为他们所用?你若贸然行动,非但不能惩恶,反会落入圈套,成全他们的构陷之计。”
他踱步至院心,仰望苍穹。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飘落,恰好停在他的肩头。秋意正浓,天色灰蒙,一如他心头压着的重云。
“母后病重,父皇近来又多疑寡断,朝局如履薄冰。此时动手,便是授人以柄。建成与元吉巴不得我们先动一步,好坐实‘图谋不轨’之罪名。”李世民轻轻拂下落叶,低声道:“我知你忠勇刚烈,可真正的战场,不在刀剑之间,而在人心之上。”
秦琼缓步走来,银甲未卸,眉宇间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他轻叹一声:“敬德兄,非是我等怯懦,而是时机未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风云变幻之际,自有雷霆出手之时。”
程咬金扛着宣花斧从侧门闯入,靴子踏得地面咚咚响,嘴里还嚼着半块胡饼。“依俺看哪,啥也不用想!直接点五百精兵,冲进东宫把太子绑了,再踹开齐王府大门,揪出那个狗屁不通的李元吉,往金殿上一跪——让陛下亲眼瞧瞧这两个祸国殃民的东西干了多少缺德事!”
众人皆笑,却无人附和。
笑声未落,忽听门外马蹄急促,一名内侍飞奔而至,脸色苍白:“秦王殿下!宫中急报——皇后娘娘……已于一个时辰前驾崩!陛下诏令三位皇子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满庭寂静,唯余风声呜咽。
李世民手中的密信悄然滑落,纸页翻飞,如同命运骤然失控的轨迹。他闭上双眼,喉头滚动,良久才吐出一句:“备马,入宫。”
长乐宫内,烛火摇曳,哀乐低回。
窦皇后静静地躺在凤榻之上,面容枯槁,唇色青白,唯有眼角残留一道泪痕,似是在人间最后时刻,仍未能放下心中牵挂。李建成身着素袍,跪于床前,涕泗横流,哭得几近昏厥;李元吉伏地叩首,抽泣不止,状极悲恸。唯有李世民,跪行至榻前,双手紧握母亲冰冷的手掌,眼眶通红,却始终未发一声痛哭,只是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母亲的手背上,泛起微微涟漪。
“建成……世民……元吉……”窦氏忽然睁眼,目光浑浊却执拗,逐一扫过三个儿子的脸庞,“为娘……快不行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她气息微弱,每说一字都似耗尽全身力气,却仍强撑着不肯闭目。
“隋朝杨家……就是因兄弟相残……逼死父皇,诛杀手足……终致江山倾覆……”她喘息片刻,转头看向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慈爱与忧虑交织的光,“世民……你有才干……能征善战……可你要记住……长幼有序……莫要争权夺利……多让着兄长……辅佐建成……共安社稷……”
李世民低头哽咽:“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她又艰难地转向李建成与李元吉:“你们……也要念及骨肉之情……不可猜忌……不可结党营私……更不可借妃嫔之口……离间父子君臣……”言语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李建成连连点头,口中应诺,眼神却避开了母亲的目光;李元吉则迅速抹去泪水,神情复杂难辨。
终于,窦氏的手缓缓垂下,呼吸停止,一代贤后就此辞世。刹那间,殿内哭声大作,宫娥宦官齐声哀号,然而在这悲声之中,有人真心泣血,有人掩面做戏,更有甚者,眸底暗藏算计,只待丧钟敲罢,便掀新一轮波澜。
葬礼七日,举国素服。
然而母后尸骨未寒,东宫与齐王府已然蠢蠢欲动。
张妃与尹妃日夜侍寝,巧言令色,不断向年迈的高祖李渊吹风:“陛下,秦王近日常召心腹密议,连河北的苏定方也遣使联络,说是‘若有非常之举,愿效死力’。此人手握十万大军,镇守幽燕,一旦起兵南下,长安危矣!”
“还有那尉迟恭,前日竟带刀闯入太仆寺,查问战马调度之事,分明是要蓄势待发!”尹妃说着,竟伏地痛哭,“臣妾听说,秦王曾在酒后放言:‘东宫不过傀儡,将来这龙椅,终究是我的!’”
李渊听罢,面色阴晴不定。他本就年迈体衰,耳根软弱,加之近年来对诸子权力失衡早有不安,如今谗言日积月累,竟渐渐信以为真。他开始削减秦王府护卫编制,限制其出入宫禁,并默许李建成提议,将尉迟恭调往雁门关防御突厥,程咬金贬至广州镇抚岭南蛮夷。
朝堂之上,李建成奏请调将之时,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父皇明鉴,边患未靖,须得良将镇守。尉迟恭骁勇善战,宜赴北疆;程咬金久历戎行,可镇南陲。如此内外兼顾,方保大唐太平。”
李世民当即起身抗辩:“陛下!突厥目前仅是小股劫掠,何须调动重将?且岭南瘴疠之地,程将军素来体壮,却也难耐湿热,若因此染疾,岂非折损国之栋梁?此议看似为国,实则意在削我羽翼!”
“二弟这是质疑太子用心?”李元吉冷笑插话,“难道为了你一人私利,就要置边境安危于不顾?莫非你以为,没了这些武夫,你就能独揽大权?”
群臣屏息,气氛剑拔弩张。
李渊沉默良久,终是挥袖道:“就依太子所奏。世民,你要以大局为重,不可任性妄为。”
圣旨既下,无人可逆。
退朝之后,李世民独自立于太极殿外的丹墀之上,望着漫天彤云,久久不语。秋风卷起他的紫袍玉带,猎猎作响,仿佛战鼓催征。
回到秦王府,长孙金凤已在厅中等候。她一身素衣,眉目清冷,见李世民归来,立即迎上前去,递上一杯热茶。
“殿下,您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深切担忧,“今日朝堂之事,妾已知晓。事到如今,退让只会让他们步步紧逼。母后临终遗言固然重要,可若建成与元吉执意要将您逼入绝境,那仁义之道,便成了自缚之绳。”
李世民接过茶盏,指尖微颤。茶水映出他疲惫而坚毅的脸庞,光影晃动,宛如乱世浮沉。
“苏定方那边有消息了吗?”他低声问。
“已有密信送达。”长孙金凤取出一封火漆封印的文书,“他说:‘河北将士皆感秦王恩义,若长安有变,旬日之内便可挥师西进,直抵潼关。’另附地图一份,标注沿途粮道与驻军分布。”
李世民缓缓展开信笺,目光扫过每一个字迹,最终停留在末尾那句——
**“天下归心,不在名分,在道义;兵戈所指,不在私仇,在苍生。”**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窗外,暮色四合,秦王府的灯火次第亮起,与远处东宫辉煌的宫灯遥遥相对,像是两股力量在无声对峙。长安的风愈发凛冽,卷起落叶尘土,吹过朱雀大街,掠过太极宫檐角的铜铃,发出凄厉的鸣响。
谁都知道,风暴将至。
母后的遗愿犹在耳边:“兄弟和睦,共辅大唐。”
可现实却是:亲情断裂,权欲滔天,一场注定无法避免的储位之争,正在血与火的边缘缓缓拉开帷幕。
而李世民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手中握着的,不只是茶杯,更是整个帝国的未来。
欲知李建成与李元吉下一步将如何动作,李世民是否会绝地反击,苏定方是否真能率军勤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