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因为周围人说了裴瑜的好话而面带嫉妒的蔡彬,脸上瞬间就挂上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李老师好,张学长好,我先过去一趟啊,咱们回头再聊。”蔡彬没心思多停留,只是匆匆和数学系的同学和老师们打了个招呼,便急急忙忙朝裴瑜那边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裴瑜身边的小圈子里。
蔡彬知道有不少人在背后质疑裴瑜不知天高地厚,不相信裴瑜那套关于日本经济泡沫就要崩盘的悲观预测,他们都说,现在日本经济发展得这么好,东京那边的股市天天在涨,怎么可能说破就破呢?
但蔡彬对裴瑜有种说不上来的信任,总觉得她敢这么说,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她绝不是那种信口开河、哗众取宠的人。
更何况,在现在的学术环境里,公开质疑外国教授的观点,那可是件挺冒险的事。裴瑜这么聪明的人,哪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既然裴瑜明知风险,还偏偏要跟南亮进教授的建议唱反调,硬是坚持看衰日本经济,这到底是图什么呢?明明有更平坦的大路可以走,干嘛非得跟一个能给自己写推荐信的国外名校教授对着干?天底下值得唱衰的东西多了去了,干嘛非盯着日本不放?蔡彬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更让他觉得蹊跷的是,厉以宁教授是北大经管系的系主任,更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他明明知道裴瑜论文里的结论有多大胆、多惹争议,为什么没要求裴瑜改掉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反而还放手让裴瑜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
蔡彬不用非得知道裴瑜和厉以宁对这些问题的具体答案,光是稍微琢磨一下这背后的蹊跷,就能发现这些聪明人对裴瑜的论文结论有着不同寻常的自信。
这种自信,简直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蔡彬心痒得不行,迫不及待地想问个清楚:裴瑜到底凭什么这么笃定,日本的经济泡沫马上就要破裂了?
经济预测本身属于复杂且充满未知的范畴,在讨论“经济泡沫何时会破裂”这种世纪难题时,就连最顶尖的经济学家都会感到头疼。因为这涉及到太多不确定因素了。
要分析这个问题,需要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呢?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标准答案。有人会说需要像数学家那样精通各种复杂的模型运算;也有人认为必须像华尔街老手那样深谙金融市场运作的每一个细节;还有人强调必须对国家间的贸易往来和央行政策了如指掌。
但最让人无奈的是,就算你把这些技能都集于一身,在你预测的那个时间点真正到来之前,谁也没法拍着胸脯说自己的判断百分之百准确。
尤其是在八零年代日本经济一路狂飙背景下,东京的证券市场内聚集了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擅长数学的顶尖学者、擅长金融的专家、擅长政策的分析师层出不穷,数学天才们用最精妙的模型推演未来,金融大鳄们凭借多年经验做出判断,政策专家们则从政府决策角度给出分析。可是面对同样的数据,解读的方向不同,结果也可能截然相反。
裴瑜对自己的论文确实颇有信心,她的信心一方面来自于自己,她上辈子在券商打小黑工时积累的研究分析能力,能够让她少走无数弯路。裴瑜上辈子的研究领域,就包括了日本经济中的资产价格泡沫相关问题,从券商辞职之后还是时常关注日本的经济发展情况,那些年积累的专业敏感度让她对经济走势有着近乎直觉的判断力。
对于一个曾经被折磨到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的券商小黑工来说,打工期间被分配到的研究任务固然可能因机缘巧合而定,但若到了辞职后仍在持续跟踪这个领域的动态,那她一定在这个方向上有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真心对这个课题着迷,谁会放着轻松日子不过,继续追踪这些枯燥的经济问题呢?
以事后诸葛亮的观点来看,裴瑜在日本经济泡沫相关问题上,显然具备了正确的分析方向,还有长期积累和直觉上的经济学灵感加成。这种能力,不是光靠读书考试就能获得的,而是需要大量实战经验与持续思考的沉淀。就像老渔民能凭海浪的变化预判风暴一样,她对经济数据的感觉也是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中慢慢磨练出来的。
另一方面,裴瑜的底气还来自于她的指导老师厉以宁。虽然厉教授本人总是很谦虚,不爱显摆自己的成就,但能在华国经济学界混到顶尖地位,成为研究宏观经济和比较经济史的权威专家,那绝对是有两把刷子的。
在华国搞经济研究,能同时把理论功底和实践分析都玩得转的学者可不多见。对厉教授这样的学术大牛来说,指导裴瑜这样一个刚上大一的本科生写论文,就是杀鸡用牛刀,完全不在话下。
相比之下,日本一桥大学的南亮进教授虽然也是位知名学者,但在学术地位和影响力上,跟后世的厉以宁根本没法比。
现在的南亮进教授之所以显得特别厉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占了个“地利”的优势,80年代的东京还是全球金融信息的中心,要数据有数据,要资源有资源,这种条件放在此时的华国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要是把时间往后推四十年,等华国经济发展起来了,像南亮进这样的访问学者再去北大交流,那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也就是众多外国学者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哪会像现在这样,一来就能让北大校领导集体出动、热情接待。这只是时代背景造成的差距,现在日本经济如日中天,自然连带着日本学者也跟着吃香。
不过,现在的日本还是有必要专门去一趟的,八零年代跟动动手指就能查到全球资料的互联网时代完全不同,这时候既没有联网的学术数据库,也没有谷歌百度这样的搜索引擎,想找点专业资料跟大海捞针似的。
同样是翻纸质资料,在一桥大学图书馆里找到有用文献的概率,可比在国内大学高太多了。就像挖矿一样,在国内可能得挖十座山才能找到一点矿石,而去日本挖,说不定随便一铲子下去就能碰到矿脉。毕竟日本目前是亚洲学术研究的前沿阵地,很多重要的经济学着作和期刊,国内暂时还见不到。
多亏了裴瑜有系统的翻译辅助,还有上辈子积累的研究经验,要不然,就算把成堆的日文资料摆在她面前,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引用了。
经济学研究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就算是抄袭论文,也得有点本事才行。学术界的每个观点都要经过反复推敲和辩论,没有扎实的功底,连抄都不知道该怎么抄。
裴瑜想起上辈子见过的那些东拼西凑的研究报告就忍不住想笑,有些人连抄都抄不明白。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在某机构的《2023-2028年华国煤炭行业竞争格局及发展趋势》研报里,居然出现了“凋零骷髅”这种匪夷所思的字眼。作者在文中信誓旦旦地声称华国煤炭的来源是通过“击杀凋零骷髅掉落”。
做研究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拿来主义,连游戏术语都敢往专业报告里生搬硬套,可见某些人写研报时连最基本的资料核实都不愿意做。
相比之下,裴瑜现在虽然也要参考大量资料,但每份资料都要经过交叉验证、逻辑推演重重把关,确保每个数据、每个结论都经得起推敲。
……
在厉以宁办公室外围的人群中,大四的张学长和大二的王学长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俩人谁也没有吭声。
就在刚才,蔡彬匆匆和他们擦肩而过,脸上的那股急切劲儿让他们的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张学长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僵硬,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勉强。站在一旁的王学长同样心情复杂,分不清此刻涌上心头的是对蔡彬能跟裴瑜攀上关系的羡慕,还是对自己处境的失落。
虽然数学系的李正元老师一直表现得比较严肃,板着脸不苟言笑,但他们都习惯了,对此并不介意,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
包括张学长和王学长在内的许多数学系同学,他们每个人都暗暗憋着一股劲,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学术上做出惊人成就,到时候一定要让李老师刮目相看。
现在李老师对他们的态度越平淡,他们在赢得李老师的认可之后就会越有快感。
可裴瑜是个例外,李老师在这个经管系的大一学妹面前总是笑容满面。这种反差让站在一旁的数学系同学们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泛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酸涩。
王学长站在人群外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不远处裴瑜的身影。他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看待这个大一学妹的,但对他而言,看着裴瑜在学术讨论中侃侃而谈的模样,在老师面前从容不迫的表现,王学长突然觉得,这个学妹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星辰,看起来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甚至于到了他连追赶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的地步。
他一直都是个相当自信的人,始终坚信只要努力学习,迟早有一天能获得李老师的认可。可现在,看着裴瑜和李老师谈笑风生的样子,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惭形秽。这种陌生、苦涩的滋味漫上心头,让他的喉咙都有些发紧。
过了好一会儿,王学长才从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张学长,故作轻松地问道:“我也想过去凑凑热闹,你去不去?”
张学长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精神饱满:“去,当然去。咱们一起过去吧。”
让同学们和老师们都觉得意外的是,裴瑜虽然才十八岁,就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拿下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成绩,年纪轻轻就站上了可以载入史册的高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传奇了,可她本人却一点也不张扬,显得非常谦逊低调。
校园里原本流传着不少关于裴瑜的闲言碎语。有人说她是美利坚买办家庭出身的娇气大小姐,整天挑三拣四;还有人说她仗着家里有钱就目中无人。
可真等大家见到裴瑜本人,实际接触下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裴瑜的性格随和,很好相处,会倾听别人的意见,遇到不懂的问题也会虚心请教。
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在和她简短交流后,都对她赞不绝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暗自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和裴瑜合作,不论是做课题研究还是一起共事,她看起来都会是个很靠谱的合作伙伴。
而且大家心里都不得不承认,比起周围的其他同学,他们要更喜欢裴瑜得多。
也许是因为裴瑜的形象实在比一些不修边幅的同学要更赏心悦目,也许是因为他们自认为还有机会赶上其他同学,而裴瑜,在初步了解过华国的第一枚Imo金牌意味着什么之后,他们就知道,裴瑜已经站在一个他们望尘莫及的高度了。
校园里的人际关系总是很微妙。当同学们发现彼此间的差距还不算太大时,对那些潜在的竞争对手总有点不待见,那种暗暗较劲的心态就会特别明显。
比如看到某个同学又发表了一篇论文,或者在某次考试中拿了高分,其他人心里总会有点不是滋味,背地里可能还会嘀咕几句“不过是运气好”之类的话。
不过当大家意识到裴瑜展现出的天赋和成就已经远远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范围时,反而都释然了。就像普通人不会去嫉妒爱因斯坦一样,面对裴瑜这样的天才,同学们反而放下了心理包袱,能够真心实意地欣赏她的优秀。
甚至在光环效应的作用下,裴瑜的一些小缺点都被他们下意识给忽略了,觉得她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她随手扎的马尾辫,在同学们眼里都成了“不拘小节”的可爱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