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硌着阿娣的后背,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痛楚,像无数烧红的铁钉反复楔入骨缝。水泥地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裤料,蛇一样钻进骨头里。那只刚刚被林秀重新包扎、此刻却再次被鲜血浸透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的鲜血混着脓液,缓慢而执拗地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污迹。
滴答…滴答…
这微弱的声音,和窗外打包机那巨大、冰冷、永不停歇的轰鸣重叠在一起,敲打着阿娣残存的意识。
咯吱…咯吱…咯吱…
那机器的声音不再是背景噪音。它变成了监工老张冰冷平板宣读“待岗察看”的声音,变成了黄毛失手打翻饭盒时那声惊恐变调的嚎叫,变成了报名处纸片被揉碎时的窸窣,变成了考场上自己撕开绷带时那刺耳的“刺啦”声,最终,凝固成按在试卷上那声沉闷黏腻的“啪叽”和旁边那个鲜红刺目的“60”。这声音像冰冷的绞索,一圈一圈勒紧阿娣的脖子,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勒得胸腔里那点稀薄的空气都带着血腥味。
去车间。
必须去。
就算爬,也要爬到那台机器旁边!
这只手,这只被判定“只能勒紧打包带”的手,这只用血在试卷上按下掌印的手,哪怕烂掉,哪怕废掉,也必须重新抓住那冰冷的钢铁!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药”的路!娘亲在油灯下咳血的画面,在昏沉的高热中变得无比清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呃啊——!”
一声混合着剧痛、绝望和破釜沉舟疯狂的嘶吼,猛地从阿娣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左手五指如同铁钩,死死抠住身后冰冷粗糙的墙壁,指甲在斑驳的墙皮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留下几道带着血痕的白色印迹。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挣,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依靠墙壁的支撑,将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再次顶起来!
膝盖颤抖着,肌肉如同撕裂的破布,左肩的伤口传来骨节错位般的剧痛。他刚离开墙壁几寸,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轰然拍下,将他所有的力量瞬间抽空!
“砰!”
一声更沉闷、更绝望的撞击!阿娣的身体再次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水泥地!这一次,连闷哼都发不出了,只有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金星狂舞。身体像散了架的破木偶,瘫在地上剧烈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更尖锐的痛楚。那只伤手在撞击下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粘稠的温热液体正透过厚厚的纱布,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
“阿娣哥!阿娣哥!”林秀扑在他身边,声音凄厉得变了调,眼泪决堤般涌出,她徒劳地用手去捂阿娣肩上和手上不断扩大的血晕,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和衣袖,“别动了!求你了!你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啊!”巨大的恐惧和心疼让她浑身都在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笃笃笃。”
宿舍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极轻、极快地敲了三下。声音短促,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引人注意的谨慎。
林秀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门口,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谁?监工老张?还是……?
门没有锁。外面的人似乎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随即,门被推开一条仅容手掌通过的缝隙。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影。
只有一只骨节分明、略显粗糙的手,飞快地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那只手紧紧攥着一个深棕色、半个巴掌大的玻璃小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里面是半瓶浑浊的、带着暗沉血色的粘稠液体。
那只手将小瓶轻轻放在门口内侧的地面上,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随即,门缝合拢,那只手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快得如同幻觉。
门外,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远处打包机隐隐传来的轰鸣,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林秀完全呆住了,连哭泣都忘了。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小瓶子,又猛地扭头看向门外空无一人的走廊。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是……什么?谁放的?
她的目光落回那个小瓶上。深棕色玻璃隔绝了视线,但里面那浑浊暗红的液体,在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下,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阿娣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意识在剧痛和高热的夹击下飘忽不定。他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门口地上那个突兀出现的深棕色小瓶子。
瓶子……?药……?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他混乱的意识。娘……药……!
求生的本能,对娘亲的牵挂,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恐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向前伸出!五指痉挛着张开,朝着门口地上那个深棕色的瓶子,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拼命地抓去!
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拖行,磨破了皮,留下几道淡淡的血痕。距离,还有一臂之遥!
“阿娣哥!那……那不知道是什么!”林秀惊恐地想要阻止。
但阿娣置若罔闻。他眼中只剩下那个瓶子,那里面浑浊的液体在他昏沉的意识里,幻化成了娘亲活下去的希望!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如同离水的鱼,在地面上痛苦地扭动、挣扎,左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探伸!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玻璃瓶身!
他猛地一把攥住!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注入了他濒临枯竭的身体。他死死攥着瓶子,像是攥着自己的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因剧烈的喘息和剧痛而剧烈起伏。
林秀看着他手中那个诡异的小瓶,看着瓶内浑浊暗红的液体,心脏狂跳,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她想起了李姐偷偷送来的药品布包,想起了李姐冰冷眼神下那丝难以捕捉的复杂……这瓶东西,也是李姐?可这颜色……这质地……这偷偷摸摸的方式……
阿娣的意识再次被高烧和剧痛拖向深渊。他紧紧攥着那个瓶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娘……药……车间的轰鸣……血掌印……冰冷的通知……无数碎片在滚烫的脑浆里疯狂搅动、冲撞。
突然,宿舍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重、缓慢、带着某种不祥韵律的脚步声。
咚…咚…咚…
是监工老张那双厚底劳保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林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惊恐地看着阿娣手里紧攥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小瓶,又看看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被老张发现阿娣手里有这个?还是在“待岗察看”期间?后果不堪设想!
“阿娣哥!瓶子!藏起来!”林秀压低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叫,扑过去想抢下阿娣手里的瓶子。
但阿娣攥得死紧,仿佛那是他融入骨血的执念。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混沌的疯狂,对林秀的拉扯置若罔闻,喉咙里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脚步声停在门外!
林秀的心跳骤然停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砰!”
宿舍门没有被推开。
门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只是停顿了一下,随即,再次响起,缓慢地、一步一步,朝着走廊的另一端,朝着打包车间那巨大轰鸣传来的方向,渐渐远去。
咚…咚…咚…最终消失在机器的噪音里。
老张……没进来?
林秀浑身脱力,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看着阿娣依旧死死攥着那个小瓶子,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高烧和剧痛而不住地颤抖。
那瓶子里浑浊暗红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晃动着。
窗外,打包机的轰鸣,依旧冷酷而执着。
咯吱…咯吱…咯吱…
阿娣紧攥着瓶子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汗水和血污的缝隙,死死盯着宿舍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混杂了剧痛、疯狂和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冰冷火焰。
那火焰深处,映着门外走廊冰冷的墙壁,映着打包机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映着手中玻璃瓶内那抹不祥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