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渐渐被暮色吞噬,但混乱与疲惫却如同浓稠的墨汁,晕染在南撤队伍的每一个角落。
“明线”的行进速度比我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缓慢。
裹挟的百姓数量远超最初估计,扶老携幼,步履蹒跚,加上辎重车辆深陷泥泞,整个队伍如同被无形的巨链拖拽着,在通往江陵的官道上艰难蠕动。
此刻,我正与主公、孔明以及几位核心将领围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外,借着摇曳的火把光芒,对着一张粗糙的荆襄舆图商议着明日的行程。
主公面色凝重,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与不忍。
他频频望向身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在寒风中瑟缩的百姓,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子明,孔明,”主公的声音带着沙哑,
“照这般速度,莫说江陵,便是当阳,恐怕也难以在曹军主力抵达前赶到。
沿途粮草消耗巨大,百姓困苦不堪,我……我心实难安啊!”
孔明羽扇轻摇,面色沉静如水,分析道:
“主公忧虑甚是。曹军骑兵迅捷,若其先锋绕过樊城直扑我军侧翼,后果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唯有加快行军速度,同时派出精锐斥候,严密监视曹军动向。
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疲惫不堪的民众,
“只是要百姓再加快脚步,实在强人所难。”
我适时接过话头,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镇定:
“主公、军师所虑极是。
百姓体力已至极限,强行催促恐生哗变。
依我之见,可分作几步:
其一,挑选青壮随军先行,携带部分粮草辎重,轻装简行,为主力争取时间;
其二,沿途可号召地方豪强献粮相助,或以军资换取,解燃眉之急;
其三,须加强夜间警戒,斥候范围扩大一倍,一旦发现曹军踪迹,立刻回报,以便我军提前应对。”
我的建议条理清晰,看似都是为了“明线”队伍的安危着想,既顾及了主公的仁心,也提出了实际的操作方案。
主公听后,眉头稍展,连连点头:
“子明所言甚是,便依此行事。云长、翼德,挑选精锐、加强警戒之事,便交予二位将军了。”
关羽丹凤眼微阖,抚须颔首。
张飞豹头环眼,瓮声应诺。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明面”上的军务时,我的眼角余光,却捕捉到帐篷角落阴影处,一名负责警戒的亲卫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腰间水囊的位置
——这是玄镜台内部约定的紧急信号之一,意味着有“乙级”密报传来。
乙级,代表着“暗线”某个环节出现预料之外的状况,需要我立刻做出决断。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未露出丝毫异样,依旧专注地听着主公和孔明继续商讨细节,时不时点头附和,或是补充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建议。
大脑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模拟着可能出现的各种紧急情况:
是糜氏商队遭遇盘查?还是崇文馆船队被水贼盯上?亦或是石秀带领的工匠小组行踪暴露?
短暂的议事结束后,我借口巡查营地,与众人告辞。
元直几乎是同时起身,以协助我安抚民心为由,与我一同离开。
我们两人并肩走入喧嚣混乱的营地深处,避开了主帐周围的耳目。
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树林边缘,先前那名亲卫悄无声息地靠近,递给我一块用油布包裹的、沾着泥土的普通石块。
我接过石块,手指在上面几处特定的凹陷处按压了几下,确认了传递者的身份和信息安全等级。
元直则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我走到一处火堆旁,借着火光,迅速用指甲刮开石块表面一层伪装的泥蜡,露出里面嵌着的一张用特殊药水浸泡过、薄如蝉翼的丝绢。
丝绢上,是用玄镜台内部才懂的密语写就的寥寥数行字。
“‘墨者’水路受阻,汉水下游某处关卡盘查骤严,疑有蔡瑁私兵介入,强行通过风险极大。
‘工蜂’丁组失去联络超过两个时辰,最后已知位置在xx山林附近。请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墨者”受阻,意味着蔡琰和崇文馆的火种面临危险;
“工蜂”丁组失联,则可能意味着部分核心工匠和图纸落入险境!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这正是“双轨并行”计划中最担心的连锁反应
——曹军南下的大势,必然会搅动荆州内部的暗流,蔡瑁等人为了向曹操献媚或是自保,很可能会加强对各个关卡的控制,甚至派出私兵清剿可疑人员。
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调出“暗线”的备用路线图和玄镜台的人员分布图。
汉水下游关卡既然盘查变严,强冲必然损失惨重。
“墨者”必须立刻改变航线,转入更小的支流,哪怕绕远,也要确保安全。
至于失联的“工蜂”丁组……两个时辰,时间不算太长,但也足够发生很多意外。
不能贸然派人搜救,以免暴露更多目标。必须先让附近的“夜枭”潜伏观察,确认情况。
我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冷静。
从怀中取出一枚特制的炭笔,在那张丝绢的背面,飞快地写下几个同样用密语构成的指令:
“‘墨者’转丙三水道,启用备用方案柒。
‘夜枭’庚组监视丁组最后位置,未见敌踪前保持静默。
速。”
写完后,我将丝绢小心地折叠起来,塞回石块的凹槽中,重新用泥蜡封好。
然后将石块递还给那名亲卫。
他接过石块,微微躬身,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两分钟。
元直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亲卫离开,他才低声问道:“子明,可是‘暗线’出了状况?”
我点了点头,将情况简略地告知了他。
元直眉头紧锁:“蔡瑁果然开始动手了……丁组失联,最为棘手。”
“我已经让‘夜枭’去查探了。”
我呼出一口浊气,感觉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现在只能寄望于他们只是暂时迷路或者躲避,而非遭遇不测。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元直沉声道:
“明白。我会让玄镜台加强对襄阳和江陵方向的情报刺探,摸清蔡瑁和曹军的下一步动向。”
我们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后续的应急预案,确保信息同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主公亲卫的呼喊声,似乎是找我有事商议。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脸上重新挂上那副从容镇定的神情,对元直道:
“走吧,元直。‘明线’这边,还需要我们继续演好这出戏。”
元直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坚定。
我们转身,朝着主帐的方向走去。
火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那片混乱而绝望的土地上。
帷幄之中,看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根连接着明暗两条线的无形丝线,绷得有多紧。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关乎生死。
这种将无数人的命运系于一身,在明暗两个世界间不断切换的巨大压力,几乎要将人的精神撕裂。
但我不能倒下。
因为我是陆昭。
我必须操控好这盘棋,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