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港的夜色似乎比往日更加深沉了些,浓稠的黑暗像化不开的泥浆一样笼罩着这座不眠的城市。
只有那些永不熄灭的煤气路灯在街道上投下一圈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如同在无垠墨池中勉强维持的几盏浮标。
潮湿而海腥味的雾气在空气中弥漫,让远处的灯火变得朦胧而扭曲。
尽管现在已是所谓的“白天”,但抬起头来却依然看到的是一片让人感到压抑的厚重云层。
然而就在这片仿佛凝固的夜色中,一阵清脆而略显急促的童音划破了主干道的相对宁静。
“号外!号外!卡斯坦卢斯堡三日之后盛大马戏斗兽表演!”
“通往格伦岛的各条道路现已开始实施管制封锁!”
一个衣衫单薄、鼻尖冻得通红的报童,腋下夹着一大摞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沿着人行道一边小跑一边用力吆喝。
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另一个报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竞争般的激昂声调叫喊着: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格斯蒂尔伯爵府紧急通告,原定半月后的招商晚宴提前至三日之后举行!白水港各界名流均已收到格斯蒂尔家的烫金请柬!”
两种截然不同的消息,代表着城内势力最大的两家报社,如同两股暗流,在寂静的街道上碰撞交织。
尽管这两家报社及其背后的势力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因为卡斯坦卢斯家与格斯蒂尔家突然升级的公开较劲而在舆论场上争得不可开交,唇枪舌剑几乎要点燃纸张,但这些纷争似乎并未影响到底层这些靠卖报糊口的孩子们。
他们只是机械地、尽职地重复着报社分派下来的口号,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成为这座城市权力博弈最直观也最底层的注脚。
街边一家装潢雅致的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和喧嚣,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飘浮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和高级雪茄的淡淡烟雾。
几位衣着体面的绅士正围坐在一张小圆桌旁,低声交谈着。
“嘿,那边的小子,两边的报纸都给我来一份。”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绅士朝着窗外的报童招了招手。
很快,两份还带着室外寒气的报纸被送了进来。老绅士将其中一份推给对面的同伴,自己则摊开了那份报道卡斯坦卢斯家消息的报纸,仔细浏览着头版头条。
他轻轻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用一种混合着看热闹和些许感慨的语气对同伴说道:
“瞧瞧,这卡斯坦卢斯家和格斯蒂尔家,看来这次是真打出火气来了。”
“就为了斗这一口气,两家竟然在同一时间、各自摆下这么大的阵仗。一个说是马戏斗兽表演,一个说是招商晚宴,名头倒是都挺好听。”
他端起精致的白瓷咖啡杯,抿了一口,嘴角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讥诮声说道:
“要我说啊,这表演和晚宴都不过是层遮羞布罢了。”
“这两家真正的目的,无非是借着这个机会,向整个白水港展示自家的肌肉和人脉,看谁更能呼风唤雨。”
他对面的那位较为年轻的绅士点了点头,跟着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
“格斯蒂尔家这次可真是下了步好棋。明知道在武力和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上,可能拼不过卡斯坦卢斯家那种老牌贵族,就干脆扬长避短,搞起了文斗。”
“这招商晚宴一开,请柬一发,比拼的就是谁的朋友多,谁的场面大,谁在白水港的上流社会更有号召力。”
“格斯蒂尔家这一招可真够高明的啊。”
老绅士放下杯子,用手指点了点报纸上关于卡斯坦卢斯家晚宴的报道:
“但反过来看卡斯坦卢斯家,就有点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明明应该知道在比拼人脉和声望上肯定要吃亏的,但舆论已经炒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肯定是没法退缩的。”
“这时候若是退了,那脸面可就丢大了,以后在十二人评议会里是要抬不起头的。”
“所以啊,明知道是坑,他们也得硬着头皮跳下去。而且啊……”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说道:
“格斯蒂尔家这次聪明得很,把请柬撒得满天飞,几乎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个遍。”
“卡斯坦卢斯家就算想玩点盘外招,比如像以往那样派人去晚宴上捣乱也不行了。”
”到时候他们要得罪的可就不止格斯蒂尔一家,而是大半个白水港的权贵圈子。”
“沃尔夫兰那家伙再疯,这点利害关系也总该清楚的吧?”
“就是,就是。”
邻桌的年轻绅士连连点头,随即又抛出一个问题问道:
“那您说,评议会里其他那十家,这次会怎么选?”
“是去卡斯坦卢斯堡看血腥的斗兽表演,还是去格斯蒂尔家参加优雅的晚宴?”
老绅士沉吟片刻,捻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缓缓分析道:
“要我说啊,你们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些。”
“在这种时候,其他那几家的老狐狸,谁会傻乎乎地公开站队啊?”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两边都不得罪,两边的场子都会派人去捧场。”
“不过嘛……”
他放下了咖啡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压着声音说道:
“到时候该派谁去,可就大有讲究了。”
“我估计,各家的家主大概率是不会亲自出席任何一方的活动的,多半会借口身体不适或有要事缠身。”
“但他们应该会把家里年轻气盛、喜欢热闹的子侄派去卡斯坦卢斯堡,毕竟年轻人对那种刺激的场面更感兴趣;而把那些稳重老成、善于交际的家族长老或得力干将,派往格斯蒂尔家的晚宴。”
“这样一来,争斗双方的面子上都照顾到了,他们这些看戏的也没轻易表态,里子上也算是保住了。”
“这些都是几百年的贵族世家了,这点定力和平衡术还是会有的。”
这时,旁边桌一位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议论的商人模样的胖子忍不住插嘴道:
“老先生分析得在理,不过,您这话说得虽然漂亮,可那卡斯坦卢斯家的沃尔夫兰伯爵呢?”
“他们家族可是白水港最古老的世家呀,但那位年轻的伯爵大人,瞧着可不像是个有定力、懂平衡的主儿啊?”
“听说他做事全凭喜好,疯起来可是谁都劝不住的。”
老绅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驳弄得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端起咖啡杯,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饰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说道:
“咳咳……那个嘛……卡斯坦卢斯家的情况比较特殊。”
“他们是断代过两次的家族,传承早就不是最初那样了。”、
“现在的沃尔夫兰伯爵,年轻气盛,行事自然……嗯……不能以常理度之。这是个例外,例外!”
他的解释带着几分勉强,引得周围几位听客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哄笑声,咖啡厅里的气氛一时变得轻松了不少。
此时,咖啡厅门口厚重的天鹅绒门帘旁,安德烈也跟着众人嘿嘿笑了起来,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工装,脸上还故意抹了些机油污渍,看起来像个刚下班的学徒工。
但他这略显放肆的笑声立刻引来了身旁卡佳的不满。
卡佳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他的肋部,低声道:
“傻笑什么呢?专心点!”
“我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听笑话的!”
安德烈缩了缩脖子,狡辩道:
“我听着呢,听着呢!这不也是在收集情报嘛。”
“你看,从这帮闲人嘴里至少能听出来,叶列茨基先生他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卡斯坦卢斯家搞出这么大阵仗,总不会在表演开始前就把‘主角’给弄死吧?”
卡佳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打探消息是用耳朵听,用眼睛看,不是让你跟着傻乐,万一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怎么办?”
不过,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安德烈说得有道理。
当前的局面,虽然紧张,但卡斯坦卢斯家那番做法也的确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说到争取时间,安德烈脸上不禁露出几分佩服的神色,低声对卡佳嘀咕: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得佩服一下埃里森他那个大哥。”
“虽然那家伙人品不咋地,看着也阴险得很,但这办事效率真是没得说。”
“当初他说能帮咱们拖延时间,我还将信将疑,谁能想到他居然一口气把卡斯坦卢斯家和格斯蒂尔家这两个大家族给挑动得掐了起来,硬生生给我们拖了大半个月!”
卡佳也微微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
威廉·阿夫顿的手段虽然有点让人看不透,但不得不承认就是有效。
这一切都始于半个月前,那时候叶列茨基他们刚被抓走的第三天,卡斯坦卢斯家的年轻家主沃尔夫兰·冯·卡斯坦卢斯,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通过其控制的报纸高调宣布,将在三日后于卡斯坦卢斯堡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马戏斗兽表演”。
其表演的核心内容,是让一支“训练有素”的佣兵团在其“武艺高强”且作为团长的邪眼骑士的带领下,连续对抗九场不同种类的、饥饿凶猛的野兽。
此消息一出,立刻在白水港掀起了轩然大波。
先不说这种斗兽表演实在罕见,就说冲着沃尔夫兰伯爵竟然搞到了邪眼骑士来作为这场表演的主角,大家都无不惊叹他的手段。
当时的报纸上到处都是在询问这场表演的演出票怎么买,有没有赌局的消息。
卡斯坦卢斯家那边也从善如流,在大家热情的建议下公开设下了赌局,卡斯坦卢斯家坐庄保证了赌局的公平性。
他们不仅会赌这支佣兵团能坚持到第几场,甚至还有细分的赌局,那就是押注每一场之后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这种将血腥杀戮公开娱乐化的行为,充分展现了这位年轻吸血鬼伯爵的残暴与乖张,也引起了白水港上层年轻贵族们浓厚的兴趣。
不过安德烈对此却十分不满,他一想到报纸上的描述就气得牙痒痒,拳头不自觉地握紧着骂道:
“什么狗屁佣兵团和邪眼骑士团长!”
“那分明就是怀亚特骑士和马戏团的大家!”
“沃尔夫兰这个吸血鬼杂碎,分明是把他们当成了取乐的工具,逼他们去送死!”
卡佳在回想起这个消息的时候相对冷静一些,她按住安德烈的手臂,低声劝道:
“安德烈,骂他解决不了问题的。”
“现在能用这种手段保住大家的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说起威廉的手段,他们两个都是有些佩服的,而他真正高明的地方还不在于此,而是在于后续的推波助澜。
就在沃尔夫兰宣布斗兽表演的第三天,与卡斯坦卢斯家素有嫌隙、近年来迅速崛起的格斯蒂尔家族,突然对外宣布,将原定于三个月后举行的一场小型招商晚宴,紧急提前至与卡斯坦卢斯家表演的同一天、同一时间点举行。
这一手,无异于公开打脸,将一场可能仅限于卡斯坦卢斯堡内的私人娱乐,瞬间升级为两大豪门争夺白水港话语权和影响力的公开擂台。
可以想见,沃尔夫兰伯爵得知消息后是何等暴跳如雷。
隔天,卡斯坦卢斯家就宣布,除了斗兽表演,还将同步举办一场盛大的晚宴,用以“宴请家族挚友”。格斯蒂尔家毫不示弱,立刻宣布扩大晚宴规模,增加邀请名单。
接下来的半个月,两家就像赌气的孩子一样,隔三差五就在报纸上隔空喊话,不断加码。
你增加表演场次,我扩大宴会厅堂;你邀请帝都名流,我请来公国勋贵……
这场舆论上的拉锯战,直到近日才稍稍平息,但最终形成的局面就是:
三日后,白水港将同时上演东边卡斯坦卢斯堡的血腥盛宴与西边格斯蒂尔府的奢华晚宴,两场活动遥相对峙,成为全城瞩目的焦点。
明眼人都看得出,卡斯坦卢斯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文斗”中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这个古老的吸血鬼家族近年来日渐式微,除了依靠祖上余荫和评议会席位勉强维持体面,真正的盟友屈指可数,人脉远不能与长袖善舞、积极结交各方势力的格斯蒂尔家相比。
沃尔夫兰的应战,更像是一场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注定吃亏的冲动行为。
他显然是掉进了格斯蒂尔家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即便如此,白水港的看客们大多乐见其成,毕竟沃尔夫兰残暴的名声早已深入人心,没人同情一个疯子的窘境。
卡佳从随身携带的、看起来像是装工具用的帆布包里,小心地抽出一张褶皱的彩票投注单,指着上面一行小字对安德烈说:
“你看这个,我今天找到的,这应该就是威廉他向保证的事情。”
“这上面写着,参与斗兽的‘佣兵团’中,包括一名‘技艺精湛的机关术士’。我猜,这指的就是叶列茨基先生。”
“沃尔夫兰再疯,也不会轻易毁掉一个能增加表演看点和赌局变数的‘特殊角色’。”
安德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家伙敢打包票说哪怕挑动了两个家族的矛盾,也能继续保住叶列茨基先生!”
“合着他这是把先生也包装进了表演的一部分了?!”
“不过……”
他又皱起眉头,明显担忧地说道:
“这样难道不危险吗?”
“叶列茨基先生又不是战士,要怎么对付那些野兽啊?”
“而且我听说沃尔夫兰从黑市搞来了不少珍奇异兽,好像还有一头幼龙来着。”
卡佳此时有些闲适地靠在墙壁上,微微低着头但目光却在来回扫视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她眼神锐利但锋芒内敛,哪怕是在和安德烈说话也没有放过任何可疑的动静。
她低声纠正道:
“索特修斯先生打听过了,不是幼龙,可能是一条青年龙,体长大概十五到十八米长的样子。”
“十八米长?!”
安德烈差点惊呼出声,被卡佳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缩着脑袋压低声音,难掩惊骇地说道:
“那还怎么打?这个大家伙能一口把人吞了吧?”
卡佳没好气地又给了他一巴掌,这次拍在肩膀上,力道不轻:
“打什么打?”
“我们的任务是在表演开始前,就把人救出来,不是让你在这儿计算怎么屠龙的。”
安德烈揉着肩膀,还想嘟囔几句,但卡佳突然眼神一凝,低喝道:
“别出声,目标出现了!”
只见街道尽头,一个穿着剪裁合体但款式略显过时的深色西装、头发稀疏、腆着微微发福肚腩的中年男人,正不紧不慢地朝着咖啡厅这个方向走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公文包,脸上带着略显疲惫又有点自得的神情。
这个人,正是安德烈和卡佳今天的目标——白水港联合飞艇公司装配厂的维修部主任,亨里克·博曼。
安德烈和卡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默契的猎手开始配合起来。
他们悄无声息地融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朝着亨里克·博曼靠近。
卡佳的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她借着与一个迎面走来的妇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般,灵巧地探入亨里克西装外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硬质卡片的边缘,轻轻一夹,一个装着工厂通行证的钱包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的袖口。
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只是普通的路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侧的安德烈则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
他故意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装作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看似失控地撞向了亨里克·博曼。在碰撞的瞬间,他的手飞快地在亨里克的裤兜位置抹过。
然后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低喊一声“对不起”,随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朝着与咖啡厅相反的一条狭窄小巷狂奔而去。
亨里克·博曼被撞得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撞的地方,东西好像都在,但他又摸了摸另一边随即脸色大变。
他放在裤兜里的钱包不见了!
“抓小偷!快抓住那个小子!”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安德烈消失的方向大喊,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拔腿就追了上去。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纷纷侧目,但在白水港这里,人们对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人真正上前阻拦。
安德烈对这片区域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七拐八绕,专挑灯光昏暗、杂物堆积的小巷穿行。
亨里克虽然养尊处优,但盛怒之下也爆发出不小的潜力,气喘吁吁地紧追不舍。
当他跟着安德烈冲进一条尤其黑暗、堆满废弃木箱和垃圾的小巷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摔了下去。
接着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剧痛,亨里克惨叫一声抱着自己的小腿哀嚎起来。
阴影里,两个矮壮的身影嘀咕着探出头来。
“博罗姆,你确定他这腿断干净了?”
“格罗姆,我办事你放心,打骨折我还是很有经验的,这家伙比起帝国军的崽子来说还是不够看的……”
这时安德烈从巷子另一头折返回来,没好气地拍了拍两个矮人的后脑勺骂道:
“还嘀咕啥呢,赶紧撤了!”
“这动静一会儿就把治安官引来了!”
接着三人就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不久后,闻讯赶来的治安官在小巷里发现了瘫倒在地、痛苦呻吟的亨里克·博曼。
初步检查,他的右脚踝严重扭伤,疑似小腿骨裂。
这位倒霉的维修部主任,注定要在病床上度过接下来的关键日子了。
时间跳转到第二天清晨。
联合飞艇公司白水港装配厂的厂长办公室内,气氛有些凝重。
厂长奥托·奈尔,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紧绷绷西装的中年胖子,正皱着眉头放下了通讯盘的听筒。
他刚刚接到消息,维修部主任亨里克·博曼昨晚不幸遭遇意外,腿骨骨折,至少需要休养两个月。
“真是见鬼!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情!”
“平时就见他游手好闲的,一到干活就尽出事情!”
奥托厂长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工厂每两年一度的大检修明天就要开始,相关的流程、人员排班、物料准备早已安排妥当,博曼作为技术总负责,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无疑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然而,祸不单行。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办公室的门就被秘书慌慌张张地推开了。
“厂长!不好了!维修部……维修部今天好多人都来请病假了!”
“听说是昨晚有人请客,他们在‘海妖之歌’酒馆聚餐,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海鲜,现在上吐下泻,整个维修部能正常上班的,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了!”
奥托厂长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明天就是大检修!
维修部几乎瘫痪?
这简直是灾难啊!
现在哪怕要临时更改检修时间,先不说那些生病的工程师什么时候能康复,光是违约可能产生的额外费用、打乱的生产计划,就足以让他这个厂长吃不了兜着走!
总部那边绝不会轻饶了他!
就在奥托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团团转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随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合体工程师制服、气质看起来有些内向腼腆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位正是伪装成“马泰奥·罗西”工程师的柯蒂斯。
“奈尔厂长,早上好。我来是想跟进一下那四艘飞艇的部件采购进度……”
柯蒂斯用带着些许霍恩道夫口音的帝国语说道。
奈尔厂长一看到“马泰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位可是总部派来的、负责大客户叶连金勋爵订单的工程师,他的技术能力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又带着几分恳求的表情,迎了上去:
“哎呀!是马泰奥先生!您来得正好!我们厂……我们厂这边遇到了一点突发状况……”
他连忙将维修部的“灾难”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柯蒂斯,声音带着些谄媚地祈求道:
“马泰奥先生,您看……您毕竟是总部来的专家,经验丰富……能不能……能不能临时帮我们主持一下明天的大检修工作呢?”
“当然,我们也不会让您白忙活的,厂里一定会重重酬谢的!”
此时柯蒂斯扮演的“马泰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为难,他皱着眉头说道:
“这个奈尔伯厂长,我主要是负责订单技术协调的,主持全厂的大检修工作要是让我负责的话,这权限和流程,恐怕不太符合规定吧?”
“而且我对贵厂的设备具体情况,也不是非常熟悉……”
奥托厂长一听对方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担心程序和熟悉度,当即就反应过来这事情稳了,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
“程序问题好说,我现在给您办理临时的授权;设备您更不用担心,咱们厂的产线都是运行了十几年的老设备,稳定得很。”
“每周都有例行检查,从来没出过大问题,这次大检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应付总部的制度要求而已。”
“以您的能力,看看图纸,指挥一下剩下的工人,就绝对没问题的!”
他拍着柯蒂斯肩膀说完之后,又压低声音暗示道:
“事成之后,除了厂里的酬劳,我个人也另有心意,马泰奥老弟就帮老哥我这个忙了吧……”
柯蒂斯又“犹豫”了片刻,仿佛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才勉强点了点头:
“既然厂长您这么信任我,厂里又确实遇到了困难……”
“那我……我就试试看吧。不过……”
他话锋一转,在关键问题上继续说道:
“现在维修部人手严重不足,光靠剩下的二十几个人,要完成全厂检修肯定不够。”
“您看方不方便我从一些熟悉的、技术可靠的第三方临时聘用一些工人?”
“当然,费用可能需要您来解决了,但我们保证他们绝对手续合规,而且价格也肯定划算。”
奈尔厂长此刻只求有人能帮他渡过难关,哪里还顾得上细究“第三方”的具体来源,只要有人能把检修应付过去就行。
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人手可靠,能干活,一切听您安排。”
“授权文件我马上让秘书给您准备好!”
“不过价格嘛,马泰奥老弟你其实可以往上再多报一点的。”
奈尔厂长此时露出了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隐晦地提醒着柯蒂斯,而后者也在愣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
之后两人就具体细节又多聊了一会儿,就这样一场看似不可能的潜入计划,在种种“巧合”与精心策划下,一下子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时间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所谓的“大检修”日。
在奥托厂长亲自简短动员后,伪装成“马泰奥”的柯蒂斯,带着一支由韦伯、安德烈、卡佳以及一批精挑细选的人混编而成的“第三方技术工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联合飞艇公司白水港装配厂。
工厂内部空间巨大,高高的穹顶下,各种半成品的飞艇骨架如同巨兽的骨骸般悬挂着,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
巨大的吊臂缓慢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远处传来铆钉枪有节奏的哒哒声。
本地剩下的维修工人们看着这支陌生的队伍,眼神中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柯蒂斯先是召集了所有参与检修的人员,包括本厂的和“外聘”的。
他拿出奥托·奈尔厂长给的图纸和检修流程单,态度谦和地向本厂的维修组长询问以往的检修惯例。
维修组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他告诉柯蒂斯,他们通常是分组负责不同区域,比如装配车间、动力测试区、仓库区等,先进行初步检查,记录问题,然后汇总到主任那里,再由主任带队对重点区域进行二次复核,就算完成。
柯蒂斯认真听完,点了点头,表示尊重他们的传统:
“很好,那就按照你们熟悉的流程来吧,这样效率最高。”
他随即进行分工:
“装配车间、动力测试区这些核心区域,技术要求高,还是由各位老师傅们负责,我也更放心。”
“我们外聘的这支队伍,就负责相对外围一些的区域,比如原材料仓库、零部件库房,还有燃料储备区。”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图纸上某个不起眼的区域。
他的这个分工合情合理,既体现了对本地工人的信任,又将对于工厂来说最关键的地方放在了他们自己人的手里。只不过给自己的团队安排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区域去工作。
本厂的工人们听到不用被外来者指手画脚干涉核心工作,也都松了口气,纷纷表示同意。
在一旁监工的奥托厂长见柯蒂斯安排得井井有条,人员各司其职,也满意地点点头,又客套了几句,便借口有其他公务,放心地离开了工厂。
检修工作随即全面展开。
厂房里顿时热闹起来,敲打声、仪器检测的滴滴声、工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本厂工人在熟悉的设备间穿梭,而柯蒂斯带领的“外聘”队伍,则按照计划,分成几个小组,朝着各自的目标区域进发。
安德烈和卡佳带领的小组负责燃料储备区外围的警戒。
他们装作认真检查消防设施、清理通道杂物,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靠近位于厂区角落的那个巨大的、圆筒形的燃素储备罐。
韦伯则带着技术核心小组,推着一辆装满“检修工具”的小推车,来到了燃素储备罐下方。
他今天打扮得像个严肃的老工程师,戴着护目镜,手里拿着记录板。
马洛克,这位有着不错手艺又经过了突击训练的技术工人,迅速从推车里取出真正的工具:一套便携式燃素焊接设备。
他熟练地背上沉重的焊接背包,接通能源,焊枪尖端立刻喷出幽蓝色的、温度极高的火焰。
看了眼焊接枪没问题之后,他就在同伴的掩护下爬上了高耸的燃素储备塔。
在塔顶的舱门内有着一个小小的检修口,这里是检查罐体温度和观察内部情况的地方。
柯蒂斯在昨晚的调查工作中,就已经用白色粉笔在几个关键连接处和阀门附近画好了标记。
马洛克按照标记,开始小心翼翼地作业。
他并非在维修,而是在安装一个由柯蒂斯精心设计定时截留装置。
这个装置的核心会在时间激活后,截留燃素稳定剂预留通道,然后向其中注入柯蒂斯自己调配的特制化油剂。
届时只要一点点化油剂和罐体内部的高标燃素混合,就能进一步引发灾难性的连锁爆炸。
装置的外壳被巧妙地伪装成普通的压力表或检修盖,即使有人靠近检查,不特别注意也难以发现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厂房里的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马洛克已经安放完了两个罐体的设备,现在正在进行最后一个装置的安装。
安德烈和卡佳紧张地注视着通道口,手心微微出汗。
就在这时,一个本厂的年轻学徒工拿着一个损坏的阀门,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嘴里嚷嚷着:
“老师傅、老师傅!”
“装配车间那边这个阀芯卡死了,库房说备件要下午才到,您这儿有没有合适的工具能先帮着处理一下呗?”
“急着用呢!”
韦伯心中一惊,但脸上不动声色,他放下记录板,走上前,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对方的视线,同时用一种不耐烦的老工人语气呵斥道:
“没看见正忙着校验安全阀吗?”
“燃素罐这边是能随便打扰的?一点规矩都不懂!那个破阀门,拿过来我看看!”
他接过阀门,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然后随手从自己的工具包里掏出一把普通的扳手和螺丝刀塞给学徒。
“拿去!自己想办法拧开!别再来烦我!”
“这一单就他妈只给这点钱,还这么多屁事!老子我烦着呢!”
年轻学徒被韦伯的气势镇住了,讪讪地接过工具,不敢再多问,连忙跑开了。
虚惊一场!
韦伯暗暗松了口气,回头对塔下的人使了个眼色。
马洛克接到下方的警告之后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最后检查了一遍安装的牢固性和隐蔽性,然后小心翼翼地设定好引爆时间。
今晚10点,恰好在卡斯坦卢斯堡表演和格斯蒂尔家晚宴开始后不久。
他最后在离开的时候,还顺手拧死了检修盖上边的阀门,从外面看一切正常,但不费点力气却别想打开。
“搞定。”
马洛克压低声音说道,朝着韦伯打了个手势。
韦伯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开始收拾工具,装作完成了此处的检修工作。
一行人推着小车,如同完成了一项普通的维修任务般,从容地离开了燃料储备区,与外围警戒的安德烈、卡佳等人汇合,然后混入其他检修小组中,继续着“未完成”的工作。
巨大的燃素储罐静静地矗立在厂区角落,无人知晓一个致命的计时器,已经在其内部悄然进行着无声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