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二月,济南卫演武场的夯土墙上,霜花还未化尽,五十名卫所青壮已在廊下站成松散队列。他们裹着露棉的袄子,盯着正中央用芦席围起的讲武堂,窃窃私语中混着「算盘能当饭吃?」「这破堂能教咱打倭寇?」的嘀咕。
「都肃静!」百户王铁牛的吼声震落檐下冰棱,他腰间挂着新赐的算盘,牛皮绳上还沾着昨儿学算时蹭的墨汁。「这是陛下亲设的讲武堂,学好了既能屯田,又能打仗!先把《农工百问》给咱吼亮堂咯!」
话音未落,算生李青白展开竹简,用山东快书腔调领读:「方田章第一!今有麦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前排青壮参差不齐地跟读,有人把「步」念成「亩」,惹得后排哄笑。墙角的张老三故意拖长声调:「问为田几何~能打多少酒?」
王铁牛抄起算盘要打人,却被老匠陈老头儿拦住。这老头曾在登州帮匠商修过风车,此刻正蹲在芦席圈里鼓捣可拆卸的「卢公犁」。「百户且慢,」他用拐棍敲了敲犁辕,「咱先瞧瞧这铁家伙咋使唤。」
辰时初,阳光爬上演武场旗杆。陈老头儿站在犁旁,身后是拆解成零件的「卢公犁」:「恁们瞅这犁头,比咱山东的「大犁」轻三斤,为啥?」他拍了拍中空的犁辕,「里头走的是《考工记》「车人之事」,咱把木心换成空心铁,省料又耐磨!」
青壮们凑近了看,张老三伸手摸犁头,被陈老头儿一拐棍打开:「生手别碰!这仰角五度是按《九章算术》算的,犁地深浅全在这儿——」他忽然瞥见王铁牛的算盘,「百户,把你那算盘借咱使使!」
算盘摆在夯土台上,陈老头儿拨拉着讲解:「犁头入土三寸,行距七尺,一亩地要走多少步?」张老三挠头:「这咋算?」陈老头儿咧嘴笑:「笨货!横十五步,竖十六步,长宽相乘得二百四十步,就是一亩!」
未时,演武场西侧支起牛皮帐篷,老猎户李胡子正在演示「看日影设陷阱」。他指着雪地上的标杆:「巳时影子长三尺,未时影子短一尺,陷阱就设在影子尽头——」话未说完,张老三又插话:「这和算学有啥干系?」
李胡子从怀里掏出块木板,上面刻着日影长度与陷阱深度的换算表:「咱把日影分作十二等份,每等份对应一尺陷阱——这不是「衰分术」是啥?」他忽然从腰间扯出算盘,「昨儿算生教咱的,珠子拨拉拨拉,比记在脑子里清楚!就是按比例分东西,日影长就挖深些,短就挖浅些。」
酉时的算珠速算比赛最是热闹。演武场中央摆着十二张木桌,每张桌上堆着算筹和算珠。王铁牛站在高处喊:「题目来了!今有三牛耕地,甲牛日耕五亩,乙牛日耕七亩,丙牛日耕三亩,问十日共耕多少?」
青壮们手忙脚乱拨算珠,张老三把珠子拨得哗啦响,却把「三五一十五」算成十八。李青白在旁提醒:「用「商功章」的合分术!」陈老头儿看不下去,抄起算珠替他摆:「五加七加三是十五,再乘十——」
「一百五十亩!」张老三抢先喊出答案,额头冒汗。王铁牛扔给他一块灶糖:「算你蒙对!记住咯,这叫「合并同类项」,打今儿起,你们耕地、挖壕、铸炮,全得靠这珠子!」
暮色漫上演武场时,青壮们攥着算珠袋往营房走。张老三忽然摸出块焦煤,在墙上画起日影陷阱图,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七二十一」。李胡子路过时踢了他一脚:「记住!算盘不是摆设,是咱吃饭的家伙!」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算珠碰撞声混着山东快书的调子:「算珠拨弄乾坤转,铁犁耕破万重山——」王铁牛望着墙上的焦煤字,忽然想起在辽东见过的冰橇铳车,那些铁家伙底下的磁石滑板,是不是也和这算盘一样,藏着改天换地的法子?
雪粒子又飘起来了,工器讲武堂的芦席墙上,「工器保边」四个大字被风刮得哗哗响。张老三把算盘塞进怀里,摸到里头裹着的灶糖,忽然觉得这珠子没那么硌人了——反正比扛着锄头听百户训话有意思。
这一日,山东的风里裹着焦煤味和算珠响,混着老匠人的骂声、青壮的笑声,在卫所的夯土墙间荡开。没人知道,这些攥着算盘的手,将来会造出怎样的铁犁与火器,又会在多少年后的史书里,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刻痕。